水会音乐传承人全掌西在用水浸笙,他说浸后的笙演奏的声音圆润 |
在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普
有两个人与这项音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一个毕业于音乐学院,一个生长在山野乡间,却同样喜欢这项音乐;他们一个在文化馆倾心研究水会音乐艺术,一个在师傅身边耳濡目染痴心钟爱,均付出了半生的年华,到如今,他们在经历了贫困和种种磨难后,终于迎来了水会音乐的春天……
手抄的水会音乐乐谱,是常人看不懂的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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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水会音乐
蓝田普化水会音乐是千余年来流传在陕西省蓝田县普化镇一带专门用于佛事、善事、祭祀的民间吹打音乐。水会音乐源于隋,盛于唐,是唐代宫廷音乐传至民间后,经和民间音乐融合后演绎成的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民间乐种,带有浓厚的唐代风格。按照演奏的内容和形式分为行乐(进行中演奏)和坐乐(室内诵经时演奏),其音乐旋律委婉、清雅细腻、悦耳动听。常见曲目有《清江颂》、《小曲子》、《三联子》、《八板》、《宫调》、《老钉缸》等。
水会音乐也称作“细乐”。据音乐史记,南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云:细乐……以箫管笙嵇琴方响之类合动。在声势浩大的祈水活动中,水会音乐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正像人们常说的“水会不动乐,马角不起驾”。
据唐段安节所著的《乐府杂录》记载,唐贞元年间,关中一带遇到大旱灾,唐德宗下令让长安一带民众祈雨,当时东市和西市都组织了祈雨队伍,并进行了音乐比赛,获胜者还受到皇上的奖赏。从那以后,祈雨比赛音乐便在关中一带形成一种风俗。这种风俗一直流传在民间。
蓝田水会音乐产生于水陆大会活动,很可能是隋唐时就流传在民间的一种俗乐。它吸收融合了宗教音乐和其他音乐因素,属于庙会音乐的一种,是典型的祈水音乐。
水会音乐的表演场面十分壮观 |
2006年,“蓝田普化水会音乐”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作为它的传承人,蓝田县文化馆的邓印海和全家岭村的农民全掌西都有过各自不平凡的经历。两个音乐的爱好者,两个不同文化背景、来自城乡两个地方的他们,走在一起,便笃定了未来的走向。蓝田普化水会音乐,因他们,躲过了失传的危难,留下了现在流淌在我们耳边的丝丝笙笛之音。
1、音乐学院的毕业生
邓印海,1953年出生,1980年开始接触改变自己人生的“水会音乐”
1976年,邓印海23岁,从西安音乐学院刚毕业、学二胡出身的他志向满怀,希望用自己的音乐到更广阔的天地展开人生的新乐章。但人生并不总是如意,他只能不情愿地来到蓝田县文化馆。那时有不少单位想“挖”他,他也多少次想离开,但那时候因各种原因未能走成,在平凡的日子中,他郁郁不得志,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1980年。
27岁的时候,因为县里的工作要求,也因为他的专业音乐知识,他被安排去了解民间音乐,于是他第一次接触水会音乐。毕竟有民乐基础,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身边的这门技艺,对音乐狂热的心复活般开始跳动,尤其水会音乐奇怪的谱子使他开始感兴趣。于是,他在蓝田县各个小乡镇奔忙……
然而,当他真正开始关心水会音乐时,却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严峻。
跟在老艺人后面的小伙子
水会音乐在历史上主要为民间庙会、祈水仪式、大型祭祀、水陆道场等这样的佛事、善事、祭祀类活动伴奏,届时,人们便能见到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响起悠扬的水会音乐。后来水会音乐主要用于祈水或做水陆道场时用。每逢过年时,也会在村中神庙前吹奏,作为祭祀性娱乐活动。但随着时代的变迁,这样的活动几乎绝迹,村子里专业演奏的人更是没有了。水会音乐与鼓乐一样,它的音乐谱子没有音高和音长,大家都知道,五线谱之所以容易唱,在于它对于音长和音高标识得很清楚,但水会音乐不行,它的谱子只有音符,必须从老艺人口口相传中学习和摸索出规律的韵味,也就是说,老艺人一旦不在,传承人又未能及时找到,这项技艺就存在失传的危险。
水会音乐有三个发展得比较好的乐社,一个在田家村,一个是秋树庙水会乐社,一个叫全家岭水会乐社。
但邓印海发现,田家村的谱子与长安鼓乐谱子十分相近,而后两家的水会音乐则保留得更全面,于是他到村子里开始挖掘。值得庆幸的是,1981年到1983年那个时期,老艺人有七八个都还健在,于是他去各村召集老艺人,选定一个时间,把老艺人们聚集在一起,让他们拿着自己的乐器和谱子坐在一起“谈音乐”。他则在一旁忙着抄谱子、录音、学器乐,忙得不亦乐乎。那时候的照片里,在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后面,总能看到一个穿着背心、拿着笙或笛的年轻人在那里鼓着气吹奏着。就因为那时候的努力,邓印海抄下了30多首水会音乐谱子,当时的他并没有料到,这些谱子后来竟然发挥了那样大的作用。当时的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项传统的民间音乐有味道,有特色。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蓝田普化水会音乐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遭受重创后,多年来一直处于濒危状态,乐谱所剩无几,乐器亦大量丢失损毁,老艺人已相继谢世,抢救传承工作刻不容缓。他在无意识中保留下的珍贵谱子和技艺是蓝田水会音乐今天的基石。
在寻访路途中遇到了狼
上世纪80年代初期,交通不便,邓印海从来都是步行到村子,从蓝田县到全家岭村一段20分钟的车程,他即便抄小路也得走近两个小时。走路还是小事,邓印海说最惊险的是遇到狼。
“那时我是从秋树庙村往全家岭去,天已经快黑了,路上人很少,本来就偏僻的地方,我仗着胆子大,一个人走,结果半路就看见路边的土台上蹲着一只狼,当时也害怕,可想想跑更危险,就双手把眼睛一挡,硬着头皮往前走,狼一直跟着,那时候真是害怕,可也没办法,直到走到村子口,狼看到灯光这才离开,想想要不是运气好,当时就‘报废’了。”说这段话时,邓印海语气很轻松,还带着动作,看见的人都笑了,但他的眼睛里却透着薄薄的水汽。
那时候,条件差,邓印海不能给老艺人们任何报酬,但老艺人们对他是那样好,在生产队的牛圈旁边,他们无偿、耐心地教他演奏技巧,把艺人视若珍宝的谱子给他抄,他觉得很心疼,用自己微薄的工资给老艺人买衣服,逗他们开心。“现在都不在了,七八个人乐呵呵的样子我还记得,当时有些人已经吹不动了,我拿着笛子吹,让他们听,辨别对错,他们几个人合计一下,就指出哪里不对,我就换个音吹,最后,竟然发现有很多地方老艺人们觉得对,但和谱子不符合,可见,谱子一代一代地传,也有失误抄错的时候,如果不是老艺人在,从今往后就错下去了。真庆幸那时候做了这个工作,要不然,这么宝贝的东西就活生生地没了。”
说到这里,邓印海从家里的抽屉里拿出视为珍宝的谱子,一起拿出来的还有那些珍贵的老照片。那时候,做挖掘搜集整理工作的他,穷得没有照相机、录音机,只能想尽办法从朋友那里借了个大块头录音机,走到哪里提到哪里,像个宝贝一样。所有的老照片都是“特邀”别人拍的,抓到个有相机的人,他就拉着人家狂照一通,尽可能地把老艺人们的样子留下来。而那些谱子就更不可思议了,在他抄完谱子之后,有一次老艺人们出门给别人表演,谁料回来的路上把原始谱子丢失了,从那之后,邓印海手上的谱子竟成了唯一的资料,想想连他自己都后怕。要知道蓝田水会音乐在乐队乐器构成、曲目、记谱法等方面的历史价值和学术研究价值都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然而,1990年情况急转直下,邓印海的工作遇到了一些困难,虽然当时他因为挖掘、破译、排练水会音乐而被编入中国民族器乐集成,但他仍然被调离了自己热爱的工作,新工作的压力,事务性工作的繁重,让水会音乐的挖掘中断了……
2、来自田间的传承人
全掌西,1960年出生,16岁开始跟着师傅学习水会音乐技艺
我们从普化镇走过一长段颠簸的黄土路,来到了全掌西所在的全家岭村。正是农忙时期,全掌西穿着背心、伸出带泥的双手迎接我们,很热情地带我们到屋子里看自己的宝贝———乐器和曲谱,还把笙浸到水里,然后拿出来调音,之后便演奏起来。他气息很足,一支曲子吹得荡气回肠,在家具极少的大房子里,回音与余音,久久绕梁……
坐在通风的堂屋,全掌西一边抚着手中的短管,一边说起自己的爱好:“在我差不多十六岁的时候,我师傅有天给了我一本书,他说是经,让我跟着他念,我师傅就是全培谦,‘水会音乐’的第三代传人。后来,我跟着他开始学吹打,小时候不爱读书,偏偏爱这个,高中毕业后,在家干农活,就有更多时间吹奏了。”
全培谦是全家岭水会乐班清末以来可记忆的第三代传人,而全掌西是他在村子里唯一的传人。在邻近的秋树庙村水会乐班,最后的两位传人于1981年均已去世,目前已无传承人。
现在只要不是农忙时节,全掌西每天都要吹笛子、笙及练习其他乐器,他说:“这就和读书是一样的,要练习才能熟悉呀。也是爱才练,这不像念经,还能到红白喜事上赚点钱,所以就是自己吹给自己听。”
据悉,蓝田普化水会音乐分为行乐和坐乐两类,因演奏所涉事由严肃、庄重,故从不用于喜庆婚俗场合。
全掌西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出嫁,他本想把自己的衣钵传给儿子,可儿子觉得学水会音乐吹着太累、太费气,不想学,自己到镇上工厂干活。全掌西很无奈地摇头说:“指不上,指不上了。”
3、他们要重振“水会音乐”
2003年,国家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也引起了蓝田县领导的关注。邓印海终于回到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他也因此遇到了全掌西,两个人一拍即合,要重振水会音乐钱,仍是个问题
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经济支持,让水会音乐看到了希望。几年前,邓印海带着有关领导和学者来到全家岭,全掌西带着村子里的几个艺人用几件破旧的乐器演奏过一次,大家听后都很担心,觉得曲子已经不太完整。邓印海和全掌西拍着胸脯说能拯救起来。到现在,在县文化馆和相关单位的领导支持下,村子里终于有了一套完整的乐器,而且因为水会音乐被重视,还经常出去表演,村子里不少人在农忙后便也跟着学起来,但因为不是专业的团队,所以有些人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到表演的时候,外出打工的人回不来。全掌西无奈地说:“其实咱也能理解,回来一趟,车费、误工费都不少呢,咱又不能给人家多少钱,所以也有困难。”据说,村子里一位艺人的孩子得重病了,花了几万块钱,所以常来找全掌西要表演费,令他很为难。
在村口处,我们遇到了村子里的艺人,他们一听是来采访水会音乐的,乐呵呵地开玩笑说:“水会音乐什么都好,就是钱少。”记者后来跟一位副镇长了解此事,她道出了缘由。原来目前拨款的钱还没到位,所以镇上也是在贴钱办活动,实在是没办法。
传承人的下一代在哪里
这代的传承人总算没有遗失这宝贵的水会音乐财富,但下一代的传承人在哪里呢?
邓印海的二儿子被他送到了广西的音乐学院,他说希望能培养儿子这方面的爱好,以后把水会音乐的谱子传下去。虽然现在很多年轻人不爱好这种民间音乐,但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在蓝田开个普及班教水会音乐,不收钱,只要来听就行,乐器、谱子全免费提供。邓印海说:“不能让水会音乐再丢了。”全掌西现在也在村子里找了几个有兴趣的人学水会音乐,虽然年轻人不多,多是中年人,但他觉得有人学总是好的。培养几个骨干,是他目前最重视的事儿。
离开村子时,我们见到了村子里最老的水会音乐“粉丝”———八十岁的全海生。虽然他不是正经的传承人,也不太懂得曲谱,但他爱了水会音乐一辈子,最爱打鼓,总跟着别人学。我们同他说起水会音乐,他便笑,直说自己打不动了,但自豪之情却洋溢在脸上,也许这便是水会音乐的魅力。对他们来说,这是永远印在心上的自豪,不仅是全海生,包括邓印海和全掌西,还有千千万万在这块音乐圣地上播种的人们。本报记者 刘慧/文 陈团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