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燕即兴吹起笛子。王鼎强 摄
5月下旬,当香港的热心人士将“对话侨乡文化名人”的采访函辗转传真给陈鸿燕先生后,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记者。他说,之前也有省级媒体多次希望能采访他,他还在踌躇之中,一收到“对话侨乡文化名人”的采访函,便毫不犹豫地打电话过来了,因为《江门日报》是他家乡的媒体,虽然离开家乡几十年,但他对家乡一直怀有浓浓的感情。电话里,他问记者什么样的采访方式最好?记者还在斟酌,他说:“这样吧,我6月份之前正好有两天假期,我回来接受采访,因为我回来比你来香港更方便。”
5月30日中午,陈鸿燕先生偕太太冒着大雨乘坐香港到江门的直通车回来了,31日上午他们离开了江门。趁着采访的空隙,30日晚上他还随朋友到常安乐社跟音乐“发烧友”一起合奏广东音乐,与他们吃夜宵,教他们乐队合奏时的注意事项……平易近人、爱国爱乡、胸怀坦荡、对艺术执著追求,这是记者眼中的陈鸿燕先生。
陈鸿燕,1948年出生于台山六村秀墩村,著名笛子演奏家,现为香港中乐团笛子助理首席、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民族管弦乐研究会会员、香港音乐协会会员、香港中国音乐协会会员。
他受陈品豪老师的启蒙,师承陈添寿及罗德栽教授,毕业于广州星海音乐学院笛子专业,并拜师中国笛子大师赵松庭门下。他笛子演奏经验丰富,技巧全面,兼具南北两派的风格特点,并有所创新,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在香港和内地多个城市举办过个人笛箫演奏会,在国内外有较高知名度。他经常随香港中乐团出访世界各国,曾两次于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于美国纽约林肯中心音乐厅独奏俞逊发名曲《秋湖月夜》,技惊四座,深受当地报章的赞赏。
他“移植”并首演了笛子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每次演奏均获好评,灌录的CD也深受欢迎。
3只鸭蛋改变命运
记者(以下简称“记”):台山是著名的曲艺之乡,您是因为从小就爱吹笛子还是其他原因而走上笛箫演奏之路的?
陈鸿燕(以下简称“陈”):虽然从小受广东音乐的熏陶,但我,或者我的家人,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从事音乐这一行,因为那时我的家里实在太穷了,锅底朝天,一家人吃不饱穿不好,能有书读已经是很好的了,哪里还想到其他的?小时候,我一放学就回家放牛,在牛背上呆的时间非常多,可以说,小时候的我是个满脚牛屎的放牛娃。
13岁那年,一件小小的事情,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家乡是台山六村的秀墩村,在海边的。那年冬天,寒冬腊月,非常冷,生产队养了一棚母鸭用来下蛋。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小伙伴捉迷藏,见到生产队的干部在开会,无意中听见生产队长说:“我们养的这棚母鸭是准备下蛋的,最好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孩看管,但是,哪个小孩愿意去呢?”队长的话刚一说完,我就跑进去,毫不犹豫地说:“我去!”队长摸摸我的头说:“阿燕,你真听教(听话)!”——其实,看管母鸭是非常辛苦的事情,寒风刺骨,别人还缩在被窝里,我们就要早早地起来把母鸭赶到海边,让它们吃鱼虾、海螺,但是,想到因此可以一天赚11分(工分),是当时的最高分,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一般情况下,母鸭在被赶到海边前就已在鸭棚里下蛋了,但有些来不及在鸭棚里下蛋的,到了哪里就“就地解决”了。一天,放鸭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海边的稀泥上有3只鸭蛋,我想把它们捡起,但开始我不敢去,因为海边的烂泥很难知道其深浅,弄不好会整个人陷进去,于是,我就用赶鸭的棍子拨,拨了好久还是没能拿到,我就下定决心,踩下去,终于把3只鸭蛋拿到手了,但是当时我没有把鸭蛋交公,而是把这3只鸭蛋交给了在不远处放牛的我的好朋友陈兆槐,他是陈品豪、我的音乐老师的儿子。当天晚上,吃着鸭蛋,陈品豪老师很高兴,边吃边对陈兆槐说:“阿燕家穷,叫他学吹笛吧!”第二天,他就用5分钱买了一根笛子,陈兆槐去看鸭的地方交给我,说:“我爸爸要我交给你的,他说教你吹笛子。”
我此前根本没想过吹笛子,但老师既然送了笛子给我,我就拼命地吹,不管成不成调,一有空我就吹。
记:有些乐器演奏对个人的身体有一定的要求,比如吹笛子,要求牙齿要整齐、嘴唇不能太厚、肺活量大,这样吹起来,气才能集成一束,音量和音色才更好,您本身具有这些条件吗?因为3只鸭蛋,您的手上多了根笛子,您又是怎样进入广州星海音乐学院读书的?
陈:我本身的牙齿长得不齐,没有乐感,所以对于吹笛子,可以说是先天不足,但是既然陈品豪老师叫我吹,我就拼命吹,因为我知道也许会因此改变我的命运,脱离贫困的生活。陈品豪老师本身是教琵琶的,笛子吹奏,他只是指点一下我而已。到了春天,陈老师对我说,学音乐要走正路,讲究音色音准,他有个学生在华南歌舞团工作,叫陈添寿,是演奏吹管乐器的,可以去广州找他指点指点。
当我把想去广州的打算告诉父亲时,口袋里只有5元钱的父亲毫不犹豫地送我去广州,那时候,去广州要3.5元钱,要过4个渡口。在陈品豪老师的联系下,我到了广州,一个星期跟陈添寿老师上两节课,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在他们的阳台的檐蓬下睡觉。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回到台山,按照陈添寿老师教给我的方法,继续练习,拼命地吹。为了增加肺活量,我拼命跑步、游泳、哪条水沟宽就跳哪条,站在屋顶对着呼呼的北风吹笛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练了一年,我在三埠考区考上了广州音专(广州星海音乐学院的前身),跨进了音乐学院的大门。
广交朋友痴迷演奏
记:进入音乐学院,您可以说是如鱼得水,相信您更加刻苦学习了吧?
陈:进入广州音专,我师从罗德栽教授,我一如既往地拼命练习,有时候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吹奏,嘴唇都烂了,变成紫色,手指头的关节痛、颈椎痛也是常事,不过,在音乐学院读书没多久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在那个年代,哪有人能专心读书?到处乱糟糟的,我觉得很苦闷,就跟几个同学相约去井冈山、黄洋界,我们边吹奏着自己的乐器,边赶路,有时还跟当地的农民一起收割,这样既能体验生活,自己的专业也不至于丢失。从江西回到广州,虽然复课了,但还是没真正学到很多专业知识,吹奏技巧真正得到提高,是我在海南工作的时候。
22岁时,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去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歌舞团,带领黎族人民搞四清、土改,上过五指山下过万泉河,跟海南的黎族、苗族同胞“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虽然做了很多与自己专业无关的事情,但我依然没有放弃我的笛子,常常苦练不已。
在海南生活了近10年,1979年,我到了香港,经过考试,应聘到香港中乐团至今。
记:香港中乐团因其独特的管理和地理位置,饮誉国际乐坛,里面高手如云,竞争激烈,而且训练严格,您在那里近30年,如何能屹立不倒?您卓越娴熟的技巧,深得乐界推崇,报界曾以“潇洒典雅”来形容,能介绍一下您是如何做到的吗?
陈:进入香港中乐团,我充分利用了这一优势,结交南北笛子演奏的行家,数度束袂北上杭州,拜学于笛子大师赵松庭门下,我还有缘与当代第一笛子演奏家俞逊发、蒋国基及周林生等定交,相互论学。在学习中,我从不拘泥于所谓的南柔北刚,我主张东西南北兼收并蓄,学习和模仿这些行家名家的各种风格的乐曲,不满足于“形似”,而追求“神似”。一个优秀的演奏家必须尽可能地结交朋友,走出去,谦虚、踏实地学习,博采众长,否则,他永远只能是一个低档次的井底之蛙般的演奏家。
我掌握那么多的吹奏技巧,归根到底是要达到“情”,吹出“情”,力求把丰富的情感内涵通过美妙的笛声表现出来,吹到抒情处让人有如春风拂面,清爽宜人;吹到哀伤处,如泣如诉,让人有如云遮雾罩——音乐先要打动自己才能打动别人,它的表现力就是要感人。
记:您现在每天花多少时间在练习演奏上?您有什么成功的秘诀?
陈:结交同道朋友、苦练,这就是我成功的秘诀。全中国包括台湾地区各省市乐团的笛子演奏家,我大都认识并成为朋友。我还认识很多地方制作笛子的师傅,他们制作出来的笛子,我都是整套整套收藏的,我每年花在买笛箫上的钱少说都有几万元,七八千港币一根的尺八箫我照买不误,我家里到处都是笛子,连大床底下的柜子也放满了,家里至少有七八百根笛箫,我还在香港开过笛箫展览。好多时候,我睡觉前都要摸摸那些笛子,有时抱着笛子睡觉,有时半夜起来,还要摸摸才躺回床上,我对笛箫的喜爱可以说是痴迷。
即使现在60岁了,我每天下班回家还会吹六七个小时,对于一个优秀的演奏家来说,不多练习就无法达到更高的境界——人一定要对自己严格要求,一定要求进步。值得庆幸的是,至今我的演奏技巧还没有退步过。
“移植”《梁祝》征服世界
记:您的老师陈添寿先生曾为您写过《鸿燕展翅》这首曲子,能介绍一下吗?
陈:笛子协奏曲《鸿燕展翅》是我的老师、广东音乐吹管乐泰斗陈添寿亲自为我写的,优美的音乐语言寄托了大师对民族音乐事业发展的喜悦,对我的殷切期盼和深情勉励。原上海民族乐团团长兼指挥、著名作曲家顾冠仁为此曲配器。
记: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深入人心,但您“移植”并首演的笛子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交替用10根笛子与交响乐队协奏,成为世界上笛子演奏的最高技巧之一,演出后轰动乐坛,至今近20年仍无人逾越,能说说您“移植”的灵感吗?其难度在哪里?
陈: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香港中乐团经常协奏别人演奏《梁祝》,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用笛子演奏,因为小提琴是4根弦,而笛子只有6个指孔,要达到像小提琴的音域那样演奏《梁祝》,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有一天,朋友们约我去听《梁祝》音乐会,我坐在观众席静静地听着,当时我突发奇想,想用中国笛来试试。回家后,我立即拿出《梁祝》的谱子,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试奏,除了它的难度外,我一点都没有吹错过,觉得这首曲子好像是何占豪、陈钢专门为我而作的一样。
笛子协奏曲《梁祝》的难度在两个方面:一是音准,全曲转了七八个调;二是音域,演奏时要冲破最高音,就像攀山一样,如果你越过了这个最高音,接下去的就是一马平川,但如果攀越不过最高音,你就永远不能用笛子演奏《梁祝》。这个最高音是筒音“2”的“1”(高3个8度的高音),在历来的笛子演奏中是没有这个音和这个音的指法的,这个音,我是经过不断的尝试和摸索,终于喜出望外地找出来了。这个高3个8度的高音“1”吹出来后,更难的问题又出现了。在练习时高3个8度的高音“1”单独用气力冲上去用f强音吹出来是勉强可以的,但用p弱音吹奏这个高3个8度的高音“1”是难上加难了。怎样才能吹出这个弱音呢?如果吹不出,那就不要做奏《梁祝》的梦。于是,我除了回乐团演奏外,回到家里我马上就集中精神,投入了科学的苦练之中,用最扎实的气功、唇功、指功和坚强的毅力去苦苦练习,去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经过一段时间的拼搏,这个“1”的弱音拿下来了。
1989年我用10支笛子首演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用6个指孔的中国笛,没有改过它的音域,也没有改过它的调式,一丝不苟地,像小提琴那样天衣无缝地奏出《梁祝》的感情、音准和它的强弱。这是真正用中国乐器吹奏中国乐曲,这是我的保留节目,是我走遍大江南北、征服全世界、在世界奖台上拿金牌的节目。
记:您随团去过很多国家地区演出,包括维也纳金色大厅、中国新建的国家大剧院,举办过近20场独奏音乐会,这在演奏家中是为数极少的,请问您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次?
陈:我印象最深的是1996年6月5日,随香港政府署理港督陈方安生女士访问美国。我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音乐厅独奏笛子大师俞逊发创作的《秋湖月夜》,技惊四坐,深受当地报章的赞赏。当时观看演出的,除了香港的政府官员、美国很多高级官员外,还有殷承宗(中国最优秀的钢琴家之一、钢琴协奏曲《黄河》的作者之一)、林昭亮(台湾出生,世界十大小提琴演奏家)、谭盾(中国杰出的作曲家之一)等音乐界人士。还有我素未谋面的伯母和儿孙,他们不懂中文,在美国出生,那次是专程买票来观看我的演出的。
爱国爱乡情怀不变
记:您离开家乡近40年,经常回来吗?家乡在您的记忆中是怎样的?
陈:虽然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但我对家乡的情怀一直没变。我是一个非常热爱家乡的人,我有时候会回台山看望我的父母,但是每次回去,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与当地的音乐“发烧友”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他们一知道我回到家乡,就拉着我一起交流,我也非常喜欢这种交流,我的演出分文不收。无论到哪里演出,我都会站在台上大声地告诉观众:我来自台山,被誉为“广东音乐之乡”的台山。我的独奏音乐会,也是以《雨打芭蕉》、《旱天雷》这些广东音乐为主。1906年开工的新宁铁路,我的爷爷陈荣良就是总工程师,当年的设计图纸就是在我家的桌子上设计的。28年前,我的儿子出生,我给他取名“陈晓宁”,就是要他“晓得”“新宁铁路”,希望他能记住这段辉煌的历史,此外,我曾应台山市有关部门的邀请,用台山卖鸡调谱写了《丰收锣鼓》,表现台山人的丰收喜悦之情,在大型歌舞晚会《台山颂》上表演,曾获广东省比赛的银奖;在纪念台山铁路之父陈宜禧的活动时,应台山市有关部门的邀请,用广东的乙反线调式谱写了《铁魂之路》,表现了老华侨的思乡情怀。
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以我是五邑台山人为荣。(本报记者 陈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