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过的父执辈中,能拉点二胡曲的人实在不少,除了父亲、岳父,父亲的许多同学、朋友,岳父的许多同学、朋友,年轻时都曾在二胡上下过工夫,父亲当年甚至还考取过某剧团的乐队,虽然最后没去。二胡对那代人而言,有点像吉他之于我辈,而就普及程度说,或者还甚而过之。所以口琴虽是我最早学过的乐器(如果那也算“学”的话),二胡却是我最早熟悉的乐器。记得七岁以前,父母因成分问题,被下放到毕节地区大方县百纳中学教书,我大部分时间留在贵阳跟着祖母,但偶尔也会去父母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常常就见父亲端一张无背的高凳面对楼道而坐,闭目垂头,拉二胡,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咿咿呀呀的琴声一直会延续很长的时间。
后来读父亲回忆那段生活的文字,每每就会联想起二胡的音色,联想起百纳中学的操场,还有炭盆、冬天的窗外被大雪包裹得不见一丝缝隙的大山……关于父亲拉二胡,还有两次印象比较深。一次是某年和父母去重庆看外公外婆,住了总有二十来天,父亲整日无事,除了看书,其余时间也就像在大方百纳一样,端一张高凳,坐在外婆家的走廊上拉二胡。人来人往的,也影响不了他。再就是1986年春末某夜,全家四口坐在客厅聊天,东拉西扯说些久远的事情,也说到了二胡,父亲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翻出灰尘遍布的二胡,略为擦拭,又上了点松香,然后就拉了几首曲子,《二泉映月》《良宵》《江河水》……那个晚上给了我某种奇特的感受,于是第二天写了一篇题为《雨季来临》的小散文,想把那些感受以及小时候在百纳听父亲拉二胡的情景都写下来。写完之后,给父亲看,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却很高兴,因为那是我生平第一篇散文。这篇小东西后来发在了当年的《山花》月刊上。记得某次跟父亲去吃饭,席间有当时的省作协秘书长尹伯生先生,他提到了那篇散文,气鼓鼓地对我说,一个男生怎能写得这样细腻?
我自己想拉二胡,时间应该是在学习口琴之后不久。一上手,我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就想拉《二泉映月》,开始几个音倒还像模像样,接下来却简直“杀鸡杀鸭”了。父亲在一旁看半天,突然摇摇头,说我不合适学二胡,因为我的“小指短了”。看看父亲的左手小指,果然长,长过了无名指指头以下的第一根骨节。沮丧之余,我又坚持了几天,最后觉得小指短了,的确有些吃亏,这才完全放弃了。但不知为什么,虽然已经决定不再学二胡了,我却保留下来对揉弦动作的浓重兴趣,记忆中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无事,就练习揉弦,也不在二胡上练,而是左手大指按住右手掌心,四根指头依次练习,即便坐在公共汽车上也不闲着。如今想来,简直莫名其妙。许多年后,我做揉弦的动作给拉二胡的朋友看,他们都说仅就动作而言,我揉得还挺标准……
那之后二十多年,没怎么再见父亲拉二胡了,问他原因,他说二胡的指法弓法发展得越来越复杂高难,应付不下来了,所以没兴趣再拉。某次父亲放阿炳的原声录音《二泉映月》,突然叹息,说现在的二胡演奏家,无论琴的质量,还是拉的技巧,都不知比老一辈高出多少,但却再拉不出那种苍茫的人生感慨了。类似的话傅聪先生也说过,不过说的当然不是二胡,是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