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父亲把我放坐在床上。阳光洒满整个房间,我只得把眼睛眯起来。父亲看到,笑了。
那时我三岁。父亲拉响了他的二胡,那些声音四处流淌,好像清泠泠的泉水一样,我因此看到了没有灰尘的阳光,还有蝴蝶到处飞翔……
而我的童年,就此植满了宁静的黄昏。
也许,美好的日子终将过去,或者说,过去的日子更美好。我在小城里一天天长大,在岁月中间,捧着愈来愈厚的书本穿行。每年都由清瘦的父亲带我去城里最好的眼镜店,更换度数大些的镜片。父亲会有点忧伤地看看我,有点疲倦地看看阳光,然后牵起我,回家。
我在城市中间一条路的北面读小学,在同一条路的南面读中学。毕业后,考上了京城的一所大学,一切都平静如斯。要远行的前夕,母亲的许多朋友来道贺,大家一起坐在我那一堆大大小小的证书、奖状旁边,很热闹地说着往事。
“说起来很灵的。”母亲急切地说,“小时候‘抓周’,摆了一桌子物件,他什么也不拿,就选了笔和书本。这孩子……注定做读书人的。”
我坐在一群人中间,不知道未来怎么样。其实,母亲也是一样。但母亲从沂蒙山的小城中送一个孩子到京城读书,母亲便有理由相信这个孩子的命运从此将与众不同。
那些忙碌的日子,家里很乱。父亲却总在人群之外沉默。他倚在门框边上看我,眼神里是熟悉的忧伤。我看着凌乱的衣物,再看父亲已不再年轻挺拔的身影。过廊的灯光很亮,我就眯起眼睛叫“爸”,父亲听到,就笑了。
分别的日子到了。夏天的车站人头攒动,父亲背着我沉重的书箱,母亲在窗下低了头抹泪。我想我也要哭了,心里乱乱的茫然。沉默的父亲这时却说:“田儿,我想你妈妈忘记告诉你了,那年你‘抓周’时,是先碰了那把二胡的。”父亲低低的声音很平静。“真的,”他轻轻补充,“你拨那些琴弦很有趣,最后拿了笔……在外面一个人,要保重……”
列车开了,前边是无尽的阳光。
我想起父亲很久不拉二胡了。儿子慢慢长大了,二胡声老去了……
我常常想着小时候先抚了那琴弦,便听到一些四处流淌的琴音。于是安静地相信,在下一个宁静悠远的黄昏,我会把灵魂安放在没有灰尘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