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一曲《月夜》。24年琴聲不輟,拉出一段傳奇人生。幼年顛沛流離,青年遠征緬印……月色依舊,拉琴的王榮海,89載人生沉浮歸於一把二胡。
蜀都大道車來車往,四季更迭,很多成都人已經習慣了東風大橋橋頭那位拉二胡的“糟老頭”。甚至有幾日不見他的身影,都會在微博上發聲詢問。幾乎無人知道,這位安靜得如雕塑般的89歲老人,生命前30年跌宕起伏,堪稱傳奇,還曾是赴緬印的抗日遠征軍一員。
兩把二胡 伴他75載
2015年1月的一個深夜,蓉城氣溫跌至0℃。
“王大爺,你在這裡二十幾年,這二胡可是越拉越差,越拉越聽不懂了。”見是熟人劉永奎招呼,王榮海聽了也不惱,笑了笑繼續“搬弄”二胡。前幾日下雨,王榮海沒有出現,住在附近的劉永奎一度擔心老爺子是不是出事了。“習慣了王大爺的存在,就像這橋上一道風景。”
橋欄杆靠著一輛小自行車,后座擺本《中國二胡名曲薈萃》,攤開的二胡琴盒裡零碎散落著零錢。四把竹笛、一把口琴一字排開。89歲的王榮海戴著棉帽,落了扣子的黑色棉襖被一條條紋布帶束在腰上,黑格紋圍巾隨意搭在肩。左手滑揉琴弦,右手拉動琴弓,長時間與琴弓摩擦的衣角染上了一層白灰,在頭頂皓月的映照下,似霜似雪。
這距王榮海初試弦音,已過去70余年。
王榮海14歲那年,家鄉來了一批東北逃難的學生,“他們拉二胡、吹笛子,還會演話劇。”二胡獨特的音色讓他著迷,遂狠心花三塊大洋買了人生第一把二胡。可惜不久后就因戰事波折而憾失。
現在手中這把二胡則來自一場“緣分”。十幾年前,王榮海在橋上拉琴,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接連兩天都經過這裡。“他拉了我的二胡,覺得琴不好,又逢父母給他買了新琴,就把舊琴送給我了。”
劉天華的《月夜》是他最愛拉的曲子,在記者面前,王榮海拉得並不連貫,總試圖尋找合適的音階,琴音斷續。身前人車川流不息,實在無暇關注這個素衣邋遢的“糟老頭”。偶有路人會掏出零錢放進琴盒。王榮海頷首示意,不主動也不拒絕。拉到手指僵硬時,王榮海放下二胡,走向兩米開外的熱水瓶。他的背打得筆直,雙臂克制地貼在身旁,步伐沉穩邁出,“規矩”一如70多年前遠征異國的士兵模樣。
投筆從戎 遠征緬印
王榮海的傳奇故事坊間偶有傳聞,卻“一直被傳說,從未被証實”。
據其透露,18歲時,即1944年,他中斷學業投筆從戎,參加中國抗日遠征軍,被編入第50師教導營。“被空運去的前線,長官是廖耀湘,可惜我們沒有孫立人率領的那支隊伍能打。”
成都市檔案館裡,泛黃的蜀華中學學生學籍檔案中,這段塵封了七十年左右的歷史首次浮出水面——1946年11月16日,蜀華中學(現“石室聯中蜀華校區”)向上級部門申報王榮海復學的呈文,“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8月,從高中26班男生組肄業二學年……時值國難嚴重,投筆從戎參加遠征軍……”
對於這段歷史,市檔案館政策法規處調研員姬勇還原道,“征召第二批遠征軍時,配置的是全美制裝備,需要一批初、高中以上學歷,16至35歲的有文化底子的青年加入。”在1946年這批遠征軍被特批可以復職復業。“王榮海在這種背景下,回到蜀華中學繼續學業。那封復學申報呈文中,將情況進行了詳細說明。”
戰爭,是王榮海青少年時代抹不去的回憶。
1926年,王榮海出生於重慶市江北區嘉陵江畔,父母均從事金融行業,家境可想而知。可國難即家難,一到晚上就讓人心驚膽戰。雖然如今愛拉《月夜》,可在當時,月亮並不是好兆頭,“因為隻要有月亮,日本人就會來轟炸。” 為避戰禍,王榮海隨家人輾轉瀘州、內江等地,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唯有一曲《月夜》總相伴。
中國軍隊在滇緬戰場獲勝后,王榮海隨部隊一路步行跋涉回廣西,退役后回蓉入蜀華中學復學,后又考入當時的重慶西南學院文史新聞系。畢業后一度回老家當起教書先生,還發生過一段頗浪漫的“私奔之旅”。
上世紀50年代初,王榮海再回成都從事金融行業。不久又離職,花十幾元重新買了把二胡,跑到春熙路孫中山銅像前拉了起來。“當時春熙路隻有兩個拉二胡的,我是其中一個。”一臉老資格表情。
閱盡滄桑 心靜如月
或是年事已高,王榮海記憶中,此后的那幾年斷了片兒。據相關部門核實,上世紀60年代初,王榮海進入東城區運輸公司,拉煤炭直至60歲退休。65歲那年,他重新拾起二胡,“舞台”轉移到了東風大橋。“這裡的場子好,不會吵到別人。”
1公裡外,是王榮海的家。在望平社區一棟老式的7層居民樓內,王榮海與老伴、兒子、兒媳、孫女五口共享50平方米三居室近30年。
街坊鄰裡都知道這位王大爺,似乎有點名氣,常年在東風大橋上拉著別人聽不懂的二胡,對其他知之甚少。王榮海也從不參與社區活動。“他跟鄰居沒有太多接觸,每晚拉了琴回來,會到我這裡看1小時的電視,最喜歡看戰爭片,不太說話。”守門的周大爺到院落的5年時間,從未聽到王榮海主動提起自己的過去,甚至曾有媒體將他的名字錯寫為“王雲海”,他也從未申辯。
如今,王榮海生活很有規律。每日中午1時,王榮海會准時提著一隻小竹籃獨自出門買菜——老伴兒吩咐的。籃筐裡有一小本,記錄著老伴兒吩咐的食材。“我倒油,她炒菜,她喜歡做。”王榮海一臉滿足。老伴愛喝茶,下午牽著她送出去,晚飯前再接回來。晚上9時,老伴兒睡下,王榮海才提起琴盒出門。
幾十年來,王榮海兀自在“直徑一公裡內”過著自己的生活,與二胡為伴,從未參加過老兵聚會,也沒有去相關部門登記關於過去的一些經歷或身份。小他四歲的親妹妹每月會趕車過來看他,成為生活中的唯一訪客。
近9000個夜晚,除了刮風下雨天,王榮海每晚都會准點出現在東風大橋東南橋頭,在月下獨奏,直到午夜后離開。某日,有網友見王榮海從琴盒裡拿錢給流浪漢,還給其倒熱水,感動之余拍下照片發到網上,寫到“像春天的風,很暖”。
任歲月流逝,老人依舊守著東風大橋的一隅之地,安靜地與一把二胡和一曲《月夜》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