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传承 src="http://news.guqu.net/UploadFiles/201002/20100218231522492.jpg" border=1 name=MM>
在一百年前,中国人但说琴,指的就是古琴。它是我们中国最古老也最受推崇的乐器,是我们文化中的一件瑰宝。历朝历代的中国人无不爱琴,隋朝甚至将能否操琴定为天下取士的一个标准。而如今,许多国人是从电影《孔子》中才第一次见到古琴、听到琴音的。尽管唐刘禹锡曾叹“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然近代以来古琴竟然式微到国人完全不识、有文化者都琴筝不分的程度,令人心惊!虽然2003年11月古琴艺术已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今天在山西,习古琴者约百人。他们都对一个名字充满敬意——李庆中,一位86岁的山西琴人,一位惟一经历近一个世纪的山西琴事而尚在世、以一己之力推动古琴传承的老人。梳理山西琴事,如果忽略了这位老人的努力与沧桑,那将是一种罪过。
2月6日,文水。
门开了。两位老人在门口迎着——李庆中老师与师娘。即便只是接待首次来访的年轻人,李老仍特意换上那身见客时才穿的灰呢中山装。虽然他知道我们中午才能到,但还是清晨6时就起身等候了。那时昏沉的天空中正飘着腊月二十三的雪花。
慈眉善目的老人亲自端来一杯茶,采访在茶香中开始。步履徐缓而面色红润,听力稍弱而思维清晰。他的居室、他的言谈,甚而他的眼神,都令记者想起他的故交——张颔先生。经历过近一个世纪的沧桑,他们具备真正的平和与从容。
琴史
古琴的盛处始终在江南,山西从来缘浅。追溯近代山西古琴之源,当自民国始。1921年,山西都督阎锡山邀两位古琴名师来太原育才馆(相当于今天的干部培训基地)及国民师范雅乐专修科讲学授琴两年多。这两处的古琴学员后来成为山西第一批本土古琴教授者。大致同期,山西成立了省内第一个有据可考的琴社:元音琴社,成员中山西各界名流甚多,为一时盛事。抗日战争爆发,元音琴社解散。
1924年,从山西国民师范雅乐专修科毕业的王聚魁在国师教琴,后来他的学生程继元又授琴于李庆中的哥哥李庆天。每天看到哥哥搬着一块用黑布裹着的长木板进出,长木板还可奏出叮咚的天音,幼年的李庆中得到古琴的启蒙,可忆的第一首琴曲是《普庵咒》。后来他也进入国师小学,学的是小提琴与黑管(当时“国术”与乐器是每个学生的必修课),但它们替代不了古琴在一个中国学生心中的位置。哥哥不幸早亡,整理遗物时他翻出几本古琴谱和几张琴。古琴谱犹如天书,年轻的李庆中隐隐觉得自己该将它传习下去。他回忆着当年哥哥的琴音,照着谱子一段段试弹。
1946年,解放后曾任山西省博物馆副馆长的书画家高寿田在太原成立了唐风琴社。已考入邮电系统工作的李庆中开始向高寿田习琴,自此一生结缘。当时琴社共有二十余名社员,但因战事频繁,许多人无奈中放弃了琴艺,更谈不上教习传承,琴社在时局不定中解散了。但深爱古琴的李庆中始终没有停止过对琴艺的揣习。他通过一个段一个段地听唱片辨音色,努力自学了大量古琴曲目,琴技日渐扎实。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文艺迎来一个大发展时期,古琴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国家支持发掘整理并灌制了全套的古琴名家名曲精华唱片,音乐院校教授古琴并不新鲜。即便在“大跃进”中,也仍有上世纪20年代从育才馆毕业的孝义人高福生在山西音乐学院教古琴。上世纪60年代李庆中曾与北京古琴名家查阜西书信往来,颇得教益。随后“文革”到来,一切荡然。1970年因指出领导读《毛选》中的错字,李庆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下放文水县马东村劳改7年。1984年,从文水县邮电局退休、卸下一生繁忙的李庆中,终于能够开始重新操琴了。
欲把鸾胶续断弦。而这时候,找遍省城太原城,找不到一家卖古琴弦的乐器店。李庆中还是托人辗转从上海买到了古琴弦。
琴人
“15年前我曾拜望过先生。村中古槐数株,古戏台下一洼清池,先生居池侧,村人谓之‘老李’。院中遍植果木花草。甬道而入,正房内时有琴声传来,伴吟咏之声。此翁真乃隐居贤达之士。”这是一位古琴爱好者对造访李庆中的记忆描述。
退休了,本可以安享静谧,而李庆中却于静谧中自讨苦吃。自民国起一同弹琴的人都相继过世,如今山西仍操琴者,怕是只剩下自己一人。难道这三千年来曾被尊为“道器”的中国乐器,今后在山西要失传了吗?
不久,太原街头出现了一对年过七旬的老夫妇。他们挨家寻找有古琴出售的琴行,以散发一份“以琴会友传授琴艺概不收费”的传单。“李庆中……现能琴曲十余首。为弘扬祖国传统文化,愿与爱好琴艺朋友交流,请函电联系……”他给出的学琴人条件是:喜欢听古琴,能欣赏古文诗词山水画书法等传统文化(李庆中本人的美术造诣颇深)。他对古琴音乐性质的简介是:中国传统文化(诗琴书画),犹如元明以来的文人写意画,是精神文明活动。他的古琴理论是:中国古乐与洋乐体系不同。我国自光绪维新引进西学后,受的都是西方音乐教育。学古琴必须时刻清醒摒弃先入为主的洋乐理论,完全按中国传统古琴独有技法学习,只能继承传统不好革新。他还强调:学古琴既不能升官发财,也不能依靠其谋生,完全是兴趣爱好。免费教习的目的:以自身为载体传承古琴文化,使之不致日趋消亡灭绝,挽救民族瑰宝。
人家是寻师学艺,他是寻找学生授艺。传单是李庆中让女儿自费打印的。
他在太原各琴行询问有无人买古琴,就这样结识了一些学生。听说有个职工医院的医生买走一张,二弟子就开车带着他到处打听,却毫无音讯,李庆中念念不忘。一年后他偶然路过省职工医学院附近一家诊所,又进去试着打听,原来要找的人正是坐诊医生:“是我买的,不过我不弹,是老丈人过六十大寿,买给他的。”就这样,这位比他小十几岁、没什么文化却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小王村农民成了他的第三个弟子,虽然这弟子已患偏瘫根本无法学琴,却是真正爱琴的人,“死了也要抱着这张琴进棺材”。
渐渐,习琴的圈子大起来。想学却怕年老畏难的,他鼓励不断;家长不认可的,他登门游说;忙于工作没时间的,他专程登门教琴,回文水后还定期打电话督促对方练琴;那些远道而来上门学琴的,就吃住在他家。每个弟子来,他必换装以待,好茶好饭款待。一名弟子在学琴日记中写道:“……李老师一个劲叮嘱我,在什么书店能买打折的琴书,要和他们搞价……一大早李老师陪我去琴行一家一家地给我挑琴,他坚持坐公共汽车,说自己有老年证,不用花钱,在每一家琴行老师都一一上好弦调好音,没买成就再给人家把原来的弦换下来,不厌其烦,上弦亦需一定体力,年轻人尚且不易,更何况一个83岁的老人!……我的钱不够,李老师忙说我今天带着我的工资卡呢……一直挑到午后还没吃饭,出了琴行我的头已经晕了,再看看老师一脸的疲惫,我的心都快碎了。谢谢您,李老师,我会用一生热爱古琴的,我知道这才是对您最好的报答!”
在整理与北京老琴家李璠先生的通信时,听说李璠已经故去,李庆中黯然不语,许久叹道:“去北京最想看的就是他了,他现在不在了,去北京的劲也没了!”2006年秋天,太原街道正在大修,年过八旬的李庆中夫妇搭公交辗转多次,专程将自己珍藏的一本曾为宫中宦官所藏、同治年间木版印刷的《琴学入门》捐献给了省图书馆。“孩子们不懂,弟子也只是观阅,而留给图书馆,受益的是大众,所有的爱琴者。”上午捐出这本古籍,中午又去书店想买一本影印本,自己还要用。
琴事
像所有古董一样,近年来古琴身价飞涨。不久前在京城,一张琴曾拍出两千万元的天价。真正的琴人,即便是大家,也无力拥有一张名琴了。
在山西收藏界,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念念不忘李庆中的几张古琴。解放前在太原剪子巷的古董铺里,李庆中曾购得一张古琴,当时售价仅5元钱。解放初,他曾见到过一张从旧军阀手中流落而来的古琴,十三徵是13颗大金钉,堪称绝品——当时也不过要价100元。
十年浩劫下放农村,李庆中随身带着心爱的两张琴。因为没有上弦且断纹斑驳,有人问这是啥,他只道是“烂木头,棺材板”。古琴无人识的不招待见,反倒成了得以保全之符。
上世纪90年代,李庆中的儿子将要成家,李庆中打算卖琴筹钱帮孩子操办婚事。此时古玩业已复苏活跃,有人闻讯前来找李庆中购琴。一张宋琴,按明琴的价卖掉了,不过两万元。次日又有北京买家赶来愿以10万元相购,“可惜来晚了一步。”若放到今天,那琴怕是200万元也买不到了。但李庆中从不扼腕叹息。与他教琴的煞费苦心不遗余力相比,他对至爱的琴则是“来去有由,顺其自然”。痛惜不是没有,却并非“琴痴”。
对于爱琴之人,琴似乎真有灵性,与操琴人心心相通。曾有山西另一琴人轶事:北京工作多年、晚年回乡退隐的平陆人程宽,是著名古琴家管平湖先生的弟子。他珍藏有三张古琴,其中一张是我国四大名琴之一、在民国初年被定为北平琴坛名器的唐代“飞泉”古琴,1980年程老将其捐赠给故宫博物院。他珍藏的另一张唐琴“清角遗音”,曾在运城河东博物馆展出,之后多人提出高价收买皆被婉言谢绝。1994年春,此琴被盗。原本身体康健的程老自此受惊积郁成疾,次年含恨谢世,时年93岁。此后5年,古琴失窃案告破。程老在天之灵或得告慰?
与程宽相识也始终是李庆中的一个心愿,然两人终无缘得遇。据说平陆周边不少音乐爱好者曾到程门拜师习琴。2003年,由李庆中任名誉社长、张颔任顾问的唐风琴社在众弟子奔走下重新复社,遗憾的是,在几次雅集上均未见程门弟子出现。
琴心
从书香之家的幸福童年,到少年丧父的悲伤,到国土沦陷的痛楚……一生颠沛的李庆中说,通过自己一家一生,看得到一部中国现代史的苦难。
前年还能步行四五站地陪学生去挑琴,今年步履已蹒跚,再来太原也难了。李庆中的达观中亦有淡淡的哀伤。好在,如今他已经不那么担忧了,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学生传承,山西的古琴不会断了。
对于李庆中的技艺、胸襟与德养,有弟子叹“终其生难望项背”。许多人认为,古琴的最高境界是“琴道”,而李庆中却轻摇头:“不玄怪,不迷信,不虚空。琴首先是中国传统音乐。若说道,西洋乐器也自有人家之道。”至于他自己,他认为远远没达到那个“道”。
对于琴界各种流派之争议,他说自己是“普通派”:“琴坛争议古已有之,看法不同,避免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把浪费口舌的时间用来多练会儿琴才是正事,其他的事就由它去吧。”
曾有弟子问李庆中:既与张颔故交,求字应易如反掌。李庆中答:“若是他的字不值钱,我会求字切磋欣赏。现在他的字值钱了,我不求。”
采访始终,记者一直感受着李老的谦谨安详。他说他非琴师,非琴家。他就是个琴人。他只是个琴人。他愿意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地离世。如果一定要立块碑什么的,他只愿刻这么几个字:琴人李庆中之墓。
后记:此次采访,记者特别邀请了一位拍纪录片的朋友同往,期待以专业设备和水准,为李老的琴艺、琴境留下永恒的影像资料。李老细心地拉上帘关好门,然后屏息凝神,正襟端坐,缓缓抬手操琴。安详而庄严。陋室里,响起轻微淡远的天音。那些分秒,时光似乎停止,又似乎穿越千年。
离去时,李老夫妇站在阳台上,一直向我们招手,脸上是慈爱的微笑。屡回首,他们仍在,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