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古琴“诸城”和“梅庵”两大流派来说,《龙吟馆(观)琴谱》可以算得上衣钵法卷,而经过王宾鲁(燕卿)及其弟子据此谱改编、修订的《梅庵琴谱》,普及海内,流传欧美,其影响更难估量。
上世纪末,古琴名家谢孝苹在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饶宗颐的指点下从荷兰莱顿大学汉学图书馆高罗佩藏书中发现了《龙吟馆琴谱》“孤本”,并予以介绍。该书的发现,在中外音乐界曾引起不小的震动。古琴名家、音乐史家纷纷据此撰文发表自己关于琴史的新观点,并展开争鸣。这些研究成果澄清了古琴界相沿已久的以《龙吟馆琴谱》为王宾鲁创纂的误会,但又产生了一些新的误解:一是因《龙吟馆琴谱》第二页琴曲目录之后,有一行字,上端为“大清嘉庆己未冬月”,下端为“历城毛式郇拜稿”,有些研究者论定毛式郇即此书的编辑者；一是因此书封面有“岳莲别墅钞”署记,有些研究者以为此书最早为康熙年间无锡琴僧岳莲所抄录。
笔者是诸城人,颇喜搜罗乡邦掌故,对《龙吟馆琴谱》、《梅庵琴谱》中一些曲目从明末以来在诸城及周围地区的流传、授受,略有所知,但说来话长,俟之异日。不过对以上两大误会可轻松摆平:《龙吟馆琴谱》为诸城琴派创始人之一王溥长(既甫)的叔祖王增杰家抄本,“岳莲别墅”乃王增杰在五莲山区的别墅。西岳、南岳的莲花峰,皆称“岳莲”,五莲山天竺峰、莲花峰奇秀不减,或借以为名。也可能取五莲山在岱岳龙脉之意(周亮工《东武怀古》有“泰岱青分未了山”之句,宏觉国师木陈忞称五莲山“屏翰泰岳”)。王增杰第三子王以键(字星桥)之妻,即毛式郇之女。目录后落款,古籍中向未见此体例,应该序文遗失或缺损。毛式郇嘉庆己未及第,王增杰将家传琴谱请这位新科进士亲家翁(即使尚未结亲,也是世交)作序,借光发利市,也是自然而然。
王增杰自其高祖王沛恂就在五莲、九仙之间建匡山别墅,其祖王椿析居叩官。叩官在五莲山东麓,附近还有其堂叔王柯的源麓(又作“团麓”、“原麓”、“阮麓”、“团楼”、“元楼”)山庄。王椿字春木,号寿亭,杜甫有“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晴宫柳暗长春”诗句,则“岳莲”与王椿名字寓意皆能相互发明。
自万历间蜀僧心空将五朵山自九仙山划出,由万历皇帝赐名五莲山,兴建光明寺后,此地渐成人文荟萃之处。诸城许多世家多在附近选胜结庐,佛、道二教大德名宿,南北文人高士,往来络绎,其中不乏操缦名手,相互切磋赏音,并得山水之助,最终使这里成为齐鲁琴系的重要策源地,而由诸城王氏集其大成。
王溥长家世
王溥长(字既甫)是诸城古琴“五杰”中最早的一位,关于他的身世,以其重孙女婿张育瑾先生(康生同村、外甥)一九五九年发表在《音乐研究》第三期上的《山东诸城古琴》介绍的最具权威———其实关于整个诸城古琴派的研究,该文至今仍然是最重要的参考资料。但现在看来,张育瑾先生对王溥长的家世好像也不甚熟悉,叙述间有疏误。
张文对王溥长是这样介绍的:
王溥长(既甫)1807—1886,山东诸城人,住城里后门口街,系诸城相州王族,好鼓琴,虞山派,其兄王寿常(恒甫)1795—1832,也会弹琴,他父亲是王式钰。关于他的古琴事迹留下的很少,只知道他将琴传授给他两个儿子(王文桢,王心源)和两个女儿。
历来古琴史研究者对王溥长的介绍,基本就是重复这段话,甚至简而化之,直接说王溥长是“诸城城里人”。其实王溥长的家世是可以详考的,甚至可以这样说,十九世纪以来的古琴名家,很少有他这样“豪华”的家世背景。
王溥长家族,是明初由海州云台山迁山东诸城,初居诸城城西小店,后又分居数处:“自小店出者为营子、为相州,又自营子迁出者为新城、为贾悦,故自先世以来,姻亲未结,行次不紊。”
其分居相州者,自第三世起又分为三支:仁、义、智。精古琴者,又主要出于长支王仁重孙王恢基的后代。
自相州王氏始迁祖开始到王溥长,共传十三世,其直系祖先依次是王庠———王隆———王绩———王允升———王恢基———王锳———王沛憕———王楷———王元爔———王纶陞———王式钰。
相州王氏,本聚居相州,但入清以后,人口急剧膨胀,特别是江南左布政使王锳之后,子孙尤其旺盛,其孙王枟,光儿子就生了十七个,不得不析居各地。王溥长之祖王式钰(字谦和),自相州移居诸城后营(在沧湾之南今诸城市图书馆附近),地近文庙,习音律乐器,可能曾做过乐舞生。王式钰曾任贵州黄平州吏目,是个不入流的官职,王溥长随父之任,也算见过些世面。
王式钰有三个儿子,长寿长(字恒甫),次延长(字益甫),王溥长是老三。三人皆无功名(也许乐舞生不值一提),但王延长曾娶曲阜孔昭焱(安徽广德州州判)之女为妻,说明王氏古琴一直到王溥长,仍有与曲阜孔庙雅乐进行交流的机会。
王溥长有三子,长子王斌(字良臣),过继给无子早逝的王寿长。另外二子王文桢,王作桢,皆能传父学。
诸城古琴与道教音乐
中国古琴于古于今,其实都是少数“精神贵族”的专利。古琴美学所标举的“清、微、淡、远”,都是难以达到艺术境界,也远离现实生活。否则的话,也就不会有古琴名家、名派代不数见,而使人兴“知音难求”的慨叹了。
社会群体来说,古琴特别适合古代的道家,或者说,中国古琴的审美理想受道家影响至钜———其实儒家一些独善其身、幽栖岩壑的高士,与清虚自守、泰然无我、飘然出世、返璞归真的道家名宿,并无二致。魏晋时古琴高手嵇中散形容弹琴之乐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对二者都适合。
崂山在明清时代曾是北方道教琴乐一个重镇,据《山东省宗教志资料选编》:“万历十三年(1585年),(崂山)太清宫道士耿义兰等与和尚憨山大师为争庙址到北京、济南等地打官司达十年之久……万历皇帝除降旨毁寺外,并赐《道藏》及珍贵的乐谱和精致的古琴三十多张。”又据陈振涛撰《清初民国间崂山道乐考略》载:“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故太清宫道长褚守恃出资重修‘遇真庵’,并派‘太清宫’主持叶泰恩任该庙道长,从此,这里便成了‘太清宫’的下院……叶道士精医卜善古琴,是清初崂山有名的古琴家。在他的教诲影响下,该庙很多小道士能弹琴歌咏。‘遇真庵’是当时崂山东北隅一个颇具规模的道家音乐活动中心……叶道士又是承接明末崂山太清宫古琴家的传人。”
诸城王姓与崂山所在的即墨大家族姻亲稠叠,王溥长高祖王楷之第四女嫁即墨郭晟世,王楷长子王焜三女适即墨黄玉章(旭东),这对于他们接触崂山道乐,无疑又多了一层媒介。
在琅琊琴派重要策源地五莲九仙之间,也有精通古琴的道士。道光《诸城县续志》卷二十一:“张遂初,字元晖,苏州道士,住锡卧象山,多才艺,能吟咏,诗入《山左诗续钞》。”元晖,一作“远晖”,高密三李之首李宪乔《少鹤内集》卷一《与远道人相遇卢山》诗题下注云:“道人姓张名远晖,字遂初,苏州人。”这位张道士,还是位古琴高手。王冷泉本家前辈、李宪乔内弟王纯勋(字穆文,号粹庵)有《听远晖道人鼓琴》诗:“非关指与弦,天籁自泠然。相对悄无语,此时当是仙。空山松际鹤,寒夜石边泉。未遇知音者,此情争得传。”李宪乔亦有《石溪宴集听远师弹琴》诗:“沉沉若将住,黯黯若将去。寥寥失近新,茫茫触远故。黝黝路不分,叶坠秋空云。洋洋忽疏豁,春流赴大壑。道人白玉冠,膝琴石上弹。群贤时列坐,共此风泠然。”诸城普庆张曜初《赠吴门道人张远晖》也提及他弹琴:“何年鹤背下吴门,虚静丰标道气尊。湖海烟云襟袖冷,情怀恬淡笑言温。琴从贺若弦中解,诗向渊明醉后论。野意疏狂应见惯,霜林深处待开樽。”
《诸城县续志》说张远晖住锡卧象山,具体的道院应该是卧象山九仙书院(又名“龙潭书院”,“靴谷书院”、“孙膑书院”)。清初曾由王姓道士住持,丁耀亢有《龙潭书院王道士过招二首》、《怀九仙书院王道士》、《宿九仙后书院访王炼师不值》等诗；书院前还曾立有王沛恂功德碑。
诸城琴派风格,有浓厚的山林气息,这除了受泰沂山地雄深渊永的风土驯化,与道家琴乐的影响也不无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