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专辑的古琴与乐队最终结合得如此无缝让我惊讶。从目前听到的录音室效果来说,已经做得相当出色,不仅变化上的探讨已经超出以前听他们现场时的那些尝试。而且在节奏上的进退取舍,也非常精致,从《打捞星星的少年》细听下来,自《声声急》的仓猝至《过客》的疏缓,《沧浪谁与游》里的禅境,一张一弛,粗中有细,如今的氛围营造,宛若有一种中国水墨画的景致,正是急风骤来天欲黑,残荷听雨留白间。
是缘海亮这次确是把古琴融在乐队整体里去做一个减法,事实上也很难想象到他的古琴居然能以这样的方式和电声乐队做结合,其背后所作的许多大胆舍弃可想而见。明明草莽英雄出身的沼泽却矢志以竹木经魂,丝弦织纬,用古琴代替吉他来与传统乐队“三大件”进行配合。在现场演出时,海亮甚至挪用插电的电古琴来模拟失真吉他效果,进可与细辉原有的电吉他,阿来的贝斯共筑迷幻躁动之音墙狂潮,退亦可偕口风琴与键盘合成电声效果之铺排旖旎迷离。向来清微见著的古琴于此呼啸袭来的band sound铁骑中却淡定自若,任渔阳鼙鼓动地,破阵自有将军令 —— 一声声慢,一声声急,霓裳羽衣内藏带甲十万,甚至连海逊鼓点下棱角分明的噪音也化作“无边落木风萧萧,滚滚长江连浩渺”布景下的乱石穿空,只为烘托内里那十指琴魔的惊涛拍岸。
在没有人声的夕阳下,单纯听这样由古琴带出的疏朗氛围,工业噪音一般晦涩无情的后摇乐队也可以这样幽思怀古,旷远深邃。
传统古琴的音色如此化入当代最先锋的post-rock,中西合壁的开平碉楼后人们同样做着一个中西合壁的梦,一个像窦唯般从《山河水》始至《雨吁》才做成的梦,一个把中式士大夫的骨髓植入后现代器乐摇滚躯体的梦。成军十三年的沼泽,在经历了车库、英伦、电音、迷幻、氛围和后摇的种种尝试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所栖,他们楞是将九十年代芝加哥的解构实验与源自伏羲尧舜的四千年丝竹遥通往来,企图于后现代之虚无中溯个体历史之根。
原来一切先锋的颠覆,最终也是另一次重建的开端。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把相对粗狂的《飞天猪》依旧当成他们酷纪纲严的最后一次野性暴走,那么《落木》当更能体现渐受道家侵蚀的海亮这一哲学,就像后现代主义鼻祖海德格尔所推崇的老子那句名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少年子弟江湖老,大音希声隐于市,烈火奔雷手都化作流水漱石指。静水流深的Ambient探幽之外,再无所谓英伦音墙或后摇氛围,迷幻与梦魇,皆返折此东方音魅的千年迷墙中面壁寻悟。疏离间,不事天朝美日,无有秦汉晚清,从忧愤当下转为睥睨现世,从凌厉苍劲变得清绝孤兀,撇开后工业化体系的冰冷器械与摩登节奏,放任自己跃入另一片天地。
沧浪浊水,千山独行,身后那个“城市”里的冷湿与阴郁,是行人来时路的迷惑、惊惶;破出荆棘,另辟蹊径,广陵入梦鸟投林,小草出山为远志,月涌江流吴楚阔;十年瞻泊,披星上路,翻过了这座山后,“过客”面前又会是怎样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