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孔元(中国台湾)自初识琴音,及今已将届四十春秋。其间苦乐,冷暖自知。
1974年秋,偶然听到管平湖先生以唐琴“清英”演奏的宇航版“流水“录音,我从此便一头栽进琴音无垠无涯的广阔天地。当时高中生涯中最大的乐事,便是又找到一张古琴唱片。高二那年,获得学长抄赠的琴曲谱,便借用台南孔庙以成书院的藏琴,边阅读指法说明,边逐字按弹。最终以一年多的时间,勉强弹完“关山月”与“阳关三叠”。这段惨痛的经验,也让我深深体会到从师问学的必要。所幸在1977年,师事先师容秋庵先生之后,才正式踏上琴学之路,终结无从依师的苦况。
从师操缦之初,因所用琴器庸常,弦质粗硬,又因初学,指法拙劣,皮破血流固然难以幸免。当时因琴弦短缺,上弦定音一概从缓,但仍屡屡因细弦断弦而一曲数惊。加上丝弦容易受潮,缓之又缓,粗弦几乎不能成声。琴曲音韵,又经常虚实相生,弹一声走几声,成一句停半晌,不是成竹在胸者,丝毫不能理会曲调何在,因此经常被熟谙民俗音乐的父亲讥嫌,不过也因此练就了我“以意行音”的本事。这种琴音令人不知所云的印象,一直持续到梦寐以求的“流水”成操之后,才终于获得了父亲的首肯而有所改变。
令人安心的是琴音十分幽微,乡下地方,夜半操琴并不扰人。在做完功课之后,独对水渍斑驳、废纸糊贴的泥墙练琴,墙缝板隙,虫声唧唧,按拍交鸣,令人不禁莞尔。凡此种种,都在我的年轻岁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到完成学业,服完兵役,正式投入职场,薪资除了菽水之奉,糊口之余,大略都投入书籍、古琴音乐出版品、藏传佛教文物与琴器的收藏。平生先后曾陆续购藏过三张清琴、两张明琴与一张元琴。这六张音韵手感俱佳的古琴,对藏琴世家而言,并无足轻重,但以我这寒微的村夫身世,已不啻为全部的家当了!工作余暇,朝夕抚弄,琴音泠泠,清欢无限。虽然深处市井,却无异栖身云岩。依止琴音,心地安平,犹能安享林泉之致。直到2005年深秋,家逢变故,二十多年所蓄,顿成梦幻泡影!
而今年过知命,交游渐广。除购藏新琴之外,斲琴知交所赠琴器,也支撑着我的习琴生涯。所幸我并无好古之癖,绝无不得古器便不愿下指的执念,因此依然能由新琴的音韵中得到满足。
三十多年来的习琴经历,虽然每一阶段的体悟都大有不同,但总归都不离一个“熟”字。每张琴都有它自己的音声性格,根本就不听人摆布。粗暴地强加于琴弦上的意志,并不能期待由琴音中获得顺心的效果。到这个阶段,才终于明白“抚琴”的“抚”字,下得极妙。操琴到人与琴已经不再有所隔阂,可以随心所欲表情达意了,便又开始对琴音的纯净度与质感,产生了深刻的自觉。琴曲的风格,清新俊逸、端庄雍穆、幽怨悲壮、骚忧孤苦……都各有不同,要想透过不同的触弦技法准确表达,就得先进入精神寂寞如独对天地的境地。不同曲风的表达既已娴熟,掌握不同琴器在不同时空背景下的音声特质,就成为不可不关注的课题。
在弹琴技法有一定的娴熟度之后,我便开始自觉地关注操琴时肢体运动的和谐,关注琴曲表情达意时结构上的平衡和谐,关注曲调中音韵流转之间的和谐,关注人琴关系的和谐,关注人、琴与时空环境的和谐,之后便什么都不想再关注,不再斤斤计较于琴音的美丑,抚弦动操就单纯只是弹琴而已。抚弄无弦琴、聊以寄意的高士风操,大概今生与我无缘;单纯抚弄不成曲调的简单数声,慰藉琐碎烦扰的平庸人生,或许倒还可以企及。不过,心手双畅、人琴俱泯的此间佳趣,恐怕也不足为外人道!“大乐与天地同和”,旨哉斯言,可谓古人实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