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人口仅140多万的东方少数民族,竟能产生一种多声部、无指挥、无伴奏、自然和声的民间合唱艺术,堪与西方复调
音乐媲美,这种艺术就是侗族大歌 ]
前往黔东南探访侗族大歌的路途,崎岖坎坷。
清晨从上海出发,飞2小时到贵阳,花3小时车程至凯里市,再南下行驶5小时,绕过山路无数,方才抵达榕江——这里从宋代起就有侗族在此定居,目前是黔东南州“苗侗祖源
文化”的聚集地。
汽车行驶在溪流峡谷中,转几道弯,就能瞥见一个安静古朴的侗寨。每座侗寨的风光都是最美的。寨前或寨中总有江河或溪流穿过,寨边是参天古树,寨后又是葱茏青山。久居城市的人来到这里,往往会心生敬畏。数百年前,侗族先民徒步翻过群山,衣衫褴褛来到这里,以双手安营扎寨,再没离开。
侗族大歌就诞生在这里。2009年9月30日,侗族大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
文化遗产名录,填补了“中国
民歌没有多声部”的空白。让西方
音乐学家惊讶的是,一个人口仅140多万的东方少数民族,竟能产生一种多声部、无指挥、无伴奏、自然和声的民间合唱艺术,堪与西方复调音乐媲美。
8月13日至15日,侗族大歌将以150人的超大阵容,在世博园区浦西绿地广场向世界展示中国古老的多声部复调合唱。
以歌替书 在黔东南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苗、侗、布依、土家、壮、水、瑶等33个少数民族。其中,苗族和侗族是最庞大的两个民族。
跟苗族一样,侗族历史上没有文字。曾遭遇五次大迁徙的苗族,将自身的苦难历程绣在服饰上,用千针万线传承苗族的文化与传统。相比之下,擅长歌舞的侗族则用唱歌的方式教育后代。
67岁的国家级民间艺人吴家兴告诉记者,侗族人从牙牙学语时就开始学侗歌,“我的父母从小就教我念儿歌。等我长大一点,就跟着寨里70多岁的歌师学侗歌。15岁,我加入村里的侗歌队,一直唱到现在。”
千百年来,侗族人始终笃信一个道理:“饭养身,歌养心”。这一观点将侗族人的“歌”提升至精神需求的层面。因此,在侗族,能掌握数百首歌曲、能教授人们唱歌的歌师,是最有学问、最受尊敬的职业。
身为榕江县唯一一位国家级艺人,吴家兴被周围侗寨奉为德高望重的歌师,他的40多名学生都曾在国际上演出并获奖。“我教学生从来不收钱,谁想学就来找我。”吴家兴说,他所在的晚寨里,除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外,人人都在学侗歌。每天,七八岁的孩子们放了学、吃完饭,就跑到吴老家中,从晚上8点半一直学到10点半,“学完以后,我又打起手电筒,一个个把他们送回家。”
侗族流传的一首歌谣唱道:“树有根,水有源,古老事情有歌偏。汉人有书籍古典,侗家无文靠口传。”
34岁的女歌师杨秀珠曾经训练出许多支歌队,如何在没有文字、没有乐谱、没有指挥的情况下训练出一支多声部的复调重唱,她有一套古老的经验。
“我们的步骤是,先教念歌词,教一句学一句,直到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教全体队员学唱低声部,教他们轮流换气,保持声音平稳,然后再教高声部。最后我会选嗓子最好的组成一支歌队。”杨秀珠说,在歌队中,最重要的是训练大家的默契和听力,“我们都是从小在一起练歌,长大之后就非常有默契。”
据史载,侗族大歌约产生于元末明初,到明末清初定型。民国《三江县志》曾对侗族大歌作过生动描述:“侗人唱法尤有效……按组互和,而以嗓音佳者唱反音,众声低则独高之,以拟扬其音,殊为动听。”
“侗族大歌没有文字和
曲谱记载,世世代代都靠耳听心记。”杨秀珠说,侗族人的民族历史、社会
知识和伦理道德都靠歌来传承,“我们以歌替书,学歌就相当于学文化。”
处处是歌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侗乡“歌的海洋”是怎样的情景。在侗族大歌流行的黎平、榕江和从江,每到一个侗寨,必有歌队手持花带站成一排,唱着拦路歌,用米酒迎客。每次餐前,吹芦
笙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又蜂拥而至,载歌载舞,以歌劝酒。
在侗族大歌流行的地区,从江县的小黄村极负盛名。沿山路缓缓靠近村寨,远远就能看见村口竖立的“中国侗歌艺术之乡”。走进小黄村寨,那些坐在门槛前织补的老太太,拉着家常,讲着听不懂的语言和音调,宛如一首欢歌。
小黄村寨里的717户人家,共有80多支歌队。男女老幼按年龄、性别、族姓而组合,每支歌队从15至20人不等。72岁的侗族
戏曲作家梁维安说:“在侗族,不会唱歌就是没文化的表现。小黄村曾经举办千人侗歌大赛,从4岁的孩子到80岁的老人都参加了。”
“汉族有读不完的诗书,我们有唱不完的歌谣。”梁维安记得,自己少年时曾立志要搜集所有侗族的歌曲,爷爷却劝他:“没用,侗族的歌太多了,你不可能搜得完。”
梁维安说,在侗族人的生活里,劳动、游戏、婚丧嫁娶均有歌可唱,人们在寨门、鼓楼、山上、堂屋、火塘边唱,在姑娘的窗前唱,在夜晚的风雨桥上唱,甚至隔着一座山,都能唱。
“小黄村有一个独特的传统节日,叫"老人相思节"。每年农历二月,侗族老人们就约上年轻时候的情人,集体到"老人山"上去叙旧。”梁维安说,与情人阔别几十年的老人们,拉着情人的手,到山上僻静处坐下,慢慢叙旧。“他们也不说什么话,尽唱歌。歌词都是按照侗歌的
曲谱来即兴唱,有的人唱得笑呵呵的,有的人唱得老泪纵横。”
每逢夜晚,小黄村的民居吊脚楼底层都会设置起火塘,让不同姓氏、不同房族的人们凑在一起对歌,鼓楼中、月光下,村寨皆是一片莺歌燕舞。
保护与传承
“小黄村的侗族文化保存得比较完善,但其他一些侗族村寨就没那么纯粹了。”梁维安说,上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孩子们更多地学汉语,不再唱侗歌。年轻人也受到现代文化的冲击,以外出打工为潮流。当年,中央电视台赴“九洞”地区拍摄侗族大歌时,几乎找不出几个年轻人能唱侗歌。
1984年起,侗族音乐家普虹开始参与“侗歌进课堂”实验。他也是目前系统研究侗族音乐的唯一一位侗族人。
普虹与榕江县文化馆同事一起深入民间,征集、改编、翻译侗族儿歌并编入教材,培训音乐教师,在小学推行“侗歌进课堂”实验。“我们的实验从黔东南推行到广西侗族地区,就连课间操也用侗族大歌来编制。”谈及这26年来的成果,72岁的普虹颇为感慨,“做这件事,我们没有任何经费来源。我相信学校传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途径。”
“研究侗族音乐最困难的是,侗族的历史上没有文字,关于侗族音乐的记载也极其稀少。研究这一领域,肯定要付出更多的心血。”普虹说。
更为艰难的是侗族大歌的抢救和保护。2006年,岩洞
琵琶歌师吴金松受邀录制了一些
琵琶歌,前后录了十天,拿到50元报酬。时隔不久,老人突然病逝。这一意外让人们措手不及,唯一掌握这门艺术的吴老辞世,意味着岩洞琵琶歌后继无人。
目前,黎平文化局尚有600多个小时的侗族大歌录音资料闲置着,没钱进行数字化制作, 70多个小时的录像资料也没人进行翻译、制作和整理。普虹说:“我们最缺的,还是既懂汉文又懂侗语的专家学者。”
所幸,随着侗族大歌申遗的成功,世界的目光开始为之聚焦。
2007年,来自“侗族大歌之乡”的9名小黄村侗族小歌手随同温家宝总理访日。当晚,总理搂着孩子们逐一亲吻,赞许“侗族大歌在世界上享有很大的影响、很高的声誉”。
而今,在上海世博会上,侗族大歌又将带着天籁之音,向世界呈现古朴而神秘的声音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