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声音
位于河南省舞阳县北舞渡镇西南 1.5公里的地方,有一泓静谧的水域名叫贾湖。贾湖村的村民从明朝初年迁移至此,世代傍水而居、平静度日,如此繁衍生息了数百年,再未有所迁移,仿佛在无意间守护着被世人所遗忘的一个巨大秘密。
1975年8月,黄河中下游地区普降暴雨,流经舞阳县境内的十数条淮河上游支流水位暴涨,陆续超过警戒线,为了保护南北交通大动脉京广铁路的运输安全,必须向位于贾湖东侧的泥河洼滞洪区泄洪,分流的洪水淹没了铁路干线以西的大面积地区,而贾湖村就在其中。
其实早在1955年京广线建成初期,距离铁路仅30公里的贾湖村就被纳入了滞洪区,一河流炸堤泄洪,贾湖村就会遭受灭顶之灾,房屋和农田全都会被冲毁。为了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村长召集大家商量,决定围绕着村庄修建一圈高约3米的护村堤。贾湖村三面都是农田,只有东边是一片荒地,村民在这里规划了一条贯穿南北的取土沟,筑坝的土方全都从这里挖取。谁也无法预料的是,随着每一锹的挖掘,村民们正在逐步地接近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在他们几乎已经触碰到这个秘密的时候,村长通知大家,修筑堤坝所需的土量已经足够,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个本应在此时公诸于世的秘密,就这样在薄薄的土层之下继续着漫长的等待。
□1962年夏天,被错划成右派的舞阳县文化馆的文物专干朱帜,下放到贾湖村劳动。这一天,他正在村子的东边开荒,突然发现村边的凹地里零星散落着几块陶片,陶色暗红质地古朴,不像是近现代的东西。
强烈的职业敏感让朱帜意识到这可能是古代文物的碎片,过了几天,他在附近的土坡和壕沟里又陆续发现了少量的骨头碎块和类似红烧土的土块。所谓红烧土,就是被烧烤而陶化的土块,呈现砖红色,常见于原始部落的住房遗址中。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朱帜,这里很可能是一处原始村落的遗址所在地。但由于自己身份特殊,朱帜只能将贾湖村外的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直到他离开村子,都未向任何人提及。但是,朱帜从未忘记过自己在贾湖村的所见,文物工作者的直觉告诉他,那片荒地之下很可能隐藏着一个不寻常的秘密。
1978年冬的一天,贾湖小学教师贾建国带领学生到防洪堤外平整土地。几铲子下去,有个同学说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贾建国刮开薄薄的土层,发现下面是一块长方形的石头,他注意到,这块石头的一侧被打磨成刀刃的形状,酷爱考古的他随即联想到了中原地区的原始部落常用的生产工具——石铲的头部,贾建国心头一震,他立刻指导学生们在周围展开挖掘,果然,一些石器的残件和破碎的陶片陆续出现,其中竟然有一个较为完整的陶壶。这些东西究竟是不是文物?应该如何处理?贾建国想到了自己的一位老乡在舞阳县博物馆当馆长,这位馆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下放到贾湖村的朱帜。
贾建国带来的这些物件,让朱帜激动不已。陶器是人类利用物理变化和化学反应制造出的第一种自然界不存在的新物质,它与古代先民的生活方式休戚相关,蕴含了丰富的社会信息,在没有文字记载为依据的新石器时代的考古研究中,陶器是判别古人类生活年代和社会发展情况的主要证据。
贾湖村出土的石铲属于磨制石器,并且伴有陶片出土,在考古学上,这是界定新旧石器时代的重要依据。
作为具有多年实践经验的文物工作者,朱帜非常清楚,贾湖村处在一个敏感的位置。
黄河的中下游地区,同时存在着多个新石器时代文化。这是距今四千年二里头文化时期人类活动的大概区域。这是距今四千多年的龙山文化的大概区域。这是距今五六千年的仰韶文化的大概区域。
而贾湖村则处在这三者的交汇地带。到1979年为止,贾湖村周边地区已经发现了大量这三个时期的文化遗址,贾湖村应该属于哪一个时期呢?
朱帜把贾建国捡回来的陶壶和石铲与裴李岗出土的文物进行了对照,发现二者不管从制作手法还是使用的材质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朱帜向上级文物部门进行了汇报。
□根据专家的意见,舞阳县政府立刻公布贾湖遗址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将贾湖村东面圈了起来,明令禁止随意挖掘。虽然仅被列为县级保护单位,但遗址毕竟受到初步的保护,这让朱帜松了一口气,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感觉,这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土地之下,一定埋藏着更大的秘密。
1982年10 月,在朱帜的热切期盼下,参与过裴李岗遗址发掘的中科院考古所的专家来到贾湖。在对现有的陶器、石器以及红烧土碎块进行分析测定之后,专家确认了贾湖遗址的时间大约在仰韶文化之前的新石器时代前期。
1983年初春,由于人口扩张,贾湖村的村民强烈要求把遗址所在的村东的荒地规划成宅基地,建造新的住房。朱帜再次紧急向上级文物部门请求试掘。5月,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派人来到了贾湖村,他们在遗址的中部规划了3个共50平方米左右的探沟。在一个半月的试掘中,发现窖穴11 座、墓葬 17座,陶器和石器以及龟甲等数十件遗物,正当朱帜看到一线曙光的时候,专家们却忽然决定终止试掘。
原来,就在贾湖遗址试掘的同时,考古工作者在河南省长葛市石固岗发现了一处包含有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性质的文化遗址。石固遗址遗物丰富,在贾湖进行挖掘的专家根据手头已经出土的文物判定,贾湖遗址的文化内涵并未超过石固遗址,因而决定放弃。
不出朱帜所料,考古队一走,村民们再次提出了在遗址上建房的要求。遗址上方一旦开挖房基,地层就会被彻底破坏,造成文物的永久性损失,再也无法挽回。1984年,朱帜最后一次申请试掘,他始终坚持着自己最初的想法,贾湖村的地下一定隐藏着一个将会震惊世人的秘密。
这一年夏天,省文物局应朱帜的申请又派人来到了贾湖村,他们决定在村民申请宅基地的区域内进行发掘,这一次发掘规划了4个探坑,面积扩展到100平方米。
□1984年夏天,河南省文物考古所的考古队和朱帜在贾湖村东面的4 个探坑内进行试挖发掘。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发掘的深入,大量的文物陆续出土,在房基的堆积物中,考古队员发现了鱼骨、獐子牙和果核。在灰坑中出土了罐形壶、方口盆、角把罐、敞口钵、深腹盆壶、斜肩壶、盆形鼎等陶器。
在第一号探坑的M11号墓中,男性尸骨的周围,摆放着一组打磨精美的骨箭头,箭头保存完好,两侧依然锋利。而在第三号探坑的M13号墓中,女性尸骨的大腿外侧整齐排列着成套的骨针,骨针的上方有精巧的钻孔,清晰可见。
墓葬中还大量出土了生产工具,打鱼用的网坠、收割用的石镰,捕猎宰杀用的骨匕等等,器物的丰富性令人惊叹。
在4 个探坑中,考古队员共清理出 14座墓葬,这些墓葬并不是有序排列的,而是上下叠压,相互打破。其中有大量的无头葬、缺肢葬、二次葬,还有一次葬与二次葬的合葬。墓葬多达6层,表明这块区域属于部落的集中墓葬区,并且经过数代人的反复使用。
大量珍贵文物的出土以及贾湖遗址地层关系的复杂性逐渐引起了上级文物部门的重视,对遗址进行抢救性挖掘成了首要事项。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后,河南省文物研究所重新组建贾湖遗址考古队,由时任第一研究室副主任的张居中带队,于1984年10月前往贾湖村。
张居中只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打算在贾湖村临时安营扎寨,可没想到这一扎,就是20年。
张居中发现,贾湖遗址的面貌与裴李岗遗址竟然有着显著差别。与裴李岗遗址的随葬品相比,贾湖墓葬的陶器较少,大多数墓主人只拥有一个陶壶。而贾湖墓葬中大量成套的骨器确是裴李岗遗址难以企及的,贾湖出土骨箭头的精美程度堪比商代的青铜箭头,上面的倒刺和血槽依旧寒光烁烁。
一天中午,考古队队员贾芬良正在清理10号探方,这里是两座具有相互打破关系的残墓。贾芬良把周边散乱的随葬物编号完毕,便开始清理M78号墓那具残缺的骨架。
张居中惊奇地发现,这具骨架的左股骨内外两侧,各有一件管状器物,长约20厘米左右,一面排列着7个整齐的小圆孔。位于内侧的一只已经断成3截,而外侧的器物保存相对完好,贾芬良用竹签小心地刮去周围的泥土,将它取出来。这件器物看上去像是用动物的骨管做成的,通体呈土黄色,晶莹亮洁,有玉石一样的光泽。
□这个神秘的管状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考古队的众人认为,从外形上看骨管非常像是民族乐器——笛子。但是,包括张居中本人在内,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发现,日后将会把全世界对中国的史前文明发达程度的评估,推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贾湖出土的带孔骨管传达给我们一种信息。早在距今 9000 年前,中国人的祖先很可能已经通过某种方法,明白了现代人所使用的十二平均律的原理,并且熟练运用于乐器的制作。而他们制作出来的这种带孔骨管,彻底颠覆了中国乃至世界对于音乐起源的固有看法,证明了我们的祖先早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就已经创造了高度发达的音乐文明,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古代文明所难以企及的。在参与贾湖骨管挖掘和研究工作的考古学家和音乐学家的共同商讨下,贾湖遗址所出土的这种带孔骨管将以贾湖骨笛的名称载入史册。
经动物学家鉴定,贾湖骨笛是用鹤类动物的尺骨锯去两端关节钻孔而成。制笛之前贾湖人曾经认真计算,笛子制成后还运用打小孔的方法调整个别孔的音差,制作方法和过程,与现在民族管乐器的制法很相似。它反映出的音律水平和计算水平之高,令人惊叹。专家研究发现,贾湖人已经有了音与音之间距离差别的基本概念,这些音程关系经过了七八千年,甚至上万年的音乐艺术实践,直至明代乐律学家在计算和理论上加以科学化的总结,才使人们对十二平均律有了新的认识。
经过几次发掘,贾湖遗址中出土的骨笛达30多支,除去半成品和残破者外,有17支出土时比较完整。但因长时间在地下叠压,有些骨笛取出来时已经成粉末状。真正比较完整的骨笛有6支,一支5孔,一支6孔,三支7孔,一支8孔。
2001年4月至6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中国科技大学与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舞阳县博物馆合作,由贾湖遗址历次发掘的主持者、中国科技大学张居中教授率队对贾湖遗址进行了第七次考古发掘。
第七次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一支二孔骨笛。出土时此笛已断为两段。这支二孔骨笛长20多厘米,呈棕黄色。骨笛两端刻有规则的菱形花纹,花纹细如发丝。骨笛的两孔靠近笛的两端,孔径约3毫米。经碳14测定,这支骨笛被认定为9000年前的物件。这支二孔骨笛是在贾湖遗址首次发现,也是历次发掘中最为精美的一件,是迄今为止世界考古界发现的最早、最为精美的二孔骨笛。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萧兴华使用M282:20号骨笛吹出了河北民歌《小白菜》,9000年前,贾湖人用骨笛吹奏什么样的音乐我们无从知晓。虽然乐曲有所不同,但这是9000年来,作为后人的我们,第一次听到来自远古祖先的声音。
(中央电视台10套《探索·发现》栏目供本报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