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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物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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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一个诗人的物质生活


 

    每到黄昏,杨键就会来到慈湖河边散步。他所有的诗都发生在这一块方圆不超过两三里的地方  王寅/图

     4月15日,参加完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活动的第二天,杨键就匆忙赶回马鞍山家中照料老母亲。杨键的母亲身患帕金森症已经二十多年,随着年龄已高,病情越来越趋严重。除了照顾母亲日常的饮食起居,杨键每天晚上都要搀扶母亲起床喝药。自从杨键的父亲前十年去世之后,母子俩一直这样相依为命。

    杨键的家位于马鞍山一个普通的工人新村,小屋里的陈设极其简朴,井井有条。房间里最多的是书橱,书橱里是孔子的绣像。一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古琴,另一边墙上挂着“圆超五浊”的纸片和苏州灵岩寺的照片。杨键房间里和字画有关的物件,无一例外都是从印刷品上复印下来的。

    房间里惟一崭新的是桌上放着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奖杯——一个肌肉极其发达的男子正在以不可思议的姿态昂首奔跑,铜制杯座上刻着杨键的名字。

    杨键的院子有一半为绿荫覆盖,院子的一角整齐地堆着瓦片,这是杨键为将来在乡下盖房子准备的建筑材料。他看中了一处已经废弃的乡村旧屋。离开城市是杨键目前最大的梦想。古代诗人谢灵运、王维、陆游、辛弃疾归隐田园的生活方式令杨键向往不已。杨键梦想在未来的小院里种下松、竹、梅这几样传统植物:

    “这些是中国人的经典植物,就像《诗经》是中国的经典文学一样,我们理解这些植物,真正懂得它们,还需要时间。我对它们感觉非常亲切。比如腊梅,在冬天一片叶子没有,居然能开花,而且花的香味非常不刻意,很自然,在不经意中被闻到,非常神奇。西方的植物太刻意了,名字就不好听,长得又不好看,颜色很奇怪。”

    杨键家的书橱顶上有一个花瓶,花瓶中插着几枝已经干枯的梅花。在《古桥头》的自序中,杨键这样写道:“在我家大衣橱有两枝干掉四五年的梅枝,但风神依旧,只是它的托身之处是一只伪劣花瓶。它没有水分,也无真的寄托之处,这虽死犹生的梅枝大约就是中国之美。”这几乎就是杨键的夫子自况。

     1967年,杨键出生于安徽桃冲铁矿。在杨键的童年记忆中,那是物质上非常缺乏的时代,但同时桃冲却是一个四面环山、鸟语花香的世界。“那个时候开矿不像现在。现在开矿不得了,整个山炸掉,完全把山弄成尸体一样。”杨键很小就学会了干家务活,经常和二哥从山上扒松针回家,放在大灶里当柴火,做出来的饭菜特别香。“从大灶到炉子,最后到煤气灶的变化,整个现代化的过程是远离中国式日常生活的一个过程。现代化的过程就是摧毁旧有的日常生活。我们旧有的日常生活,若干年后就会成为博物馆式的生活,我们对它只是一个哀悼和追怀了。随着日常生活的消失,中国旧有的诗学上的象征体系也完全崩溃了。我们现在诗学上的象征体系,跟古代甚至是民国时代的诗学体系也完全不同了。比方说我们小时候在河边淘米,石头垒的桥这样的对应物完全没了。在现代社会要建立一个大的诗学上的象征体系非常非常困难,它这里面没什么美可言,比如说电线杆,它有什么美可言呢?像‘网络’这个字眼,也很难进入诗歌。”

    受大哥杨子的影响,杨键开始写诗。寄情山水是杨键始终不变的主题。尽管杨键和乃兄的诗歌风格迥然不同,但是杨子的《胭脂》和杨键的《古桥头》双双入围本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歌奖。兄弟二人同时获得提名,不失为一段佳话。

    离开桃冲以后,杨键的家搬到了马鞍山。杨键在马鞍山的第一个家紧靠江边,他经常下到江里游泳,也因此和长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从1992年开始,杨键经常独自一人,带点干粮,在长江边徘徊,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自然是文学诗歌的绝对源泉,每天去看都是不一样的,每天去都可以写出新的东西来。这是我个人的体验。哪怕这段时间非常糟糕,只要一进入自然,我就活出来了,比读书有效多了。”

    少年时期的记忆和每天在长江边的感受,让杨键写下了大量与长江有关的诗歌。有一次,杨键陪父亲去省城,在车上看着长江。他突然发现整车的人都睡着了。杨键的心里非常沉重——这么巨大的一个存在,所有人都睡着了,没有一个人去张望一眼。

    还有一次,杨键看到人们把牛运到江对岸去宰杀。牛角捆在车厢上,江上刮着大风,风吹过来,江水一下子溅到牛的眼里去了,牛的那种无助悲伤的眼神让人难以忘掉。

    “现在的长江已经非常不清晰了。你已经感觉不到这条江有多么伟大了,感觉不到它曾经是我们民族的一种象征。长江像一条非常珍贵的鱼一样,处在一种灭亡的状态,这个灭亡跟高度的工业化发展有关,这种高度工业化的发展完全忽略了这么一个伟大景观的存在。所以我今天看到自然的毁坏非常痛心。这种毁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江边都是发电厂矿石厂,整个长江已经没办法去看了。”

    杨键现在的住所远离长江,从少年时代和山水建立的那种默契的关系,无形中被割断了,但是,杨键还是刻意和山水保持联系:“我写的那些诗都是山川草木的馈赠,虽然它们每一天都在被毁灭,仍没有忘记对我的馈赠。”杨键家附近有一座名叫花果山的小山丘,虽然山上只有一些貌不惊人的小树和野生的禽鸟,杨键却经常会去那里坐一坐。

    慈湖河是杨键家附近的一条小河。十多年来,每到黄昏,杨键就会来到这里散步。这是一条十分普通的小河,桃花谢了,河对岸的泡桐开得正盛。孤单的野鸭、流泪的牛、河里漂浮的死猪、河边的柳树、在黄昏时分把河岸上的羊群收走的乞丐模样的人,这些寻常景物都进入过杨键的诗歌,形成了他的悲悯、忧伤的诗句中不可或缺的意象。“我活动的范围是很小很小的,我所有的诗都发生在这一块方圆不超过两三里路的地方。我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真实的,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完全是我在行走、目睹的过程中完成的,不是一个人憋在房间里写出来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古人非常接近,古代的诗人也是在行走的过程中把诗完成的。”

    杨键的卧室里有一个小小的佛堂,他每天早晨都会在佛像前诵经。二哥去世后,杨键就一直吃素,至今已经十多年了。杨键是虔诚的,有一次去九华山,杨键从山下一路磕头上山,到了半山腰,膝盖都烂了,才不得不中止。当地大青山一家寺庙的住持希望杨键接班,但是为了照顾年迈多病的母亲,杨键虽然心动,也只得婉言谢绝。

    杨键在马鞍山钢铁厂当了13年工人,这13年时间也是杨键最苦闷难熬的阶段。诗歌写作和研习佛教让杨键在困境中更深地发掘心灵。1999年,杨键下岗,靠着300元下岗工资维持了几年。除了照顾老母亲,杨键还要照顾早逝的二哥留下的侄儿。去年下岗工资完全停发,失去了生活来源的杨键靠给报纸写些专栏文章勉强度日。

    在小城马鞍山,杨键过着安宁自足的生活。杨键认为自己在本质上是一个保守的复古派,他的生活态度参照是古代文人的行为准则。杨键在强烈质疑现代文明的同时,也对现代社会的生活时尚持极为谨慎的态度。杨键甚少远行,不喜交际,平时不用手机,前不久才学会用电脑,虽然他学会了在网上书店查到想要的图书,但下单还需要朋友帮忙。

     2005年10月,有中国“诗城”之称的马鞍山举办了第一届中国诗歌节,一百多位诗人应邀参加,但却没有杨键的名字。与会的数十位诗人为此向马鞍山市委、市政府联名写信,吁请对这位卓有成就但又生活拮据的青年诗人的生活和创作予以关注,对于他目前的生活处境以具体措施予以改善。联名信发出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杨键获得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歌奖已经过去了两周,但这一讯息始终没有在马鞍山当地媒体上出现只言片语。

    现在,杨键每天还会去他心爱的小河散步。慈湖河的河坡上堆积着生活和建筑垃圾,工厂的污水管直接把污水排进河里,水质每况愈下,原来碧绿的河水,现在成了黏稠静止的臭水沟。南方周末记者拍下了在河边默默行走的诗人,看到照相机显示屏显示的照片,杨键说道:在这上面看不见河水的脏。

    河流的下游通向长江,上游一直通向一个小村子,现在那个宁静的村子随着城市的扩展也消失了。河岸两边不远处,新建的别墅群和商品房已经进入视线。由于开采矿石,远处青山的山体像被剥了皮的动物一样彻底裸露着躯体。

    “我可以散步的地盘越来越小了。”杨键说这话的时候,垂下了头,他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泥土和石粒。

南方周末   新闻录入:朝霞    责任编辑:朝霞 更新时间:2008/4/30 17:25:24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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