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世纪以来,圣洁的岷山雪水沿都江堰汩汩流淌,源源不断地润泽着成都平原。当古蜀文化、中原文化、巴楚文化在这片“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古老土地上交汇,它的温润、丰饶与富足,必然会孕育出别样的文化景观与乡风民俗。那些代代相传、精雕细琢的手艺,不仅修饰了成都人的生活,更描绘出成都人细腻而广阔的精神图景,它们与那些独特的乡风民俗一道,成为成都人值得骄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那闹年的锣鼓、狂欢的水龙节、火龙灯舞、大庙会、花会、木兰会;那“片纸来之难,过手七十二”的手工造纸、名播遐迩的瓷胎竹编、遗世独尊的铁匠铺、独步天下的邛窑……“成都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篇章,生动地再现了这些代代传承的民风民俗和精湛手艺。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在四川邛崃回龙镇熊玉民大爷和众乡亲满面笑容的脸上,这阳光的温暖劲儿就愈加彰显了。
这天是熊大爷的六十大寿,为此他特地从邻近的蒲江县请来了当地闻名的“幺妹灯艺术团”前来助兴。贴着大红“寿”字的红幕帘就挂在熊大爷家临街的商铺大门上,幕帘背后,商铺与居家的天井坝上,几口大铁锅正呼呼地冒着滚滚热气,好几位专门主厨乡间坝坝宴席的厨师各行其是地忙碌着,洗菜、切菜以及煎、炒、炖、蒸。而幕帘之前,一台于我而言别开生面的幺妹灯戏正在众人的掌声、笑声、叫好声中热烈地进行着。
作为寿星,熊大爷端坐“看台”的前排中央,周围则是前来贺寿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街坊邻居,和被热闹吸引驻足观看的路人。阵阵欢快的锣声鼓声鼓动着众人欢乐的心弦,幺妹灯俏皮搞笑的表演烘托出热闹喜庆的氛围,于是在光灿灿的阳光下,我就看到了一方百姓一张张怡然自得、如痴如醉的幸福面庞。
起于唐代的民间灯戏
每到春节期间,四川蒲江一带都有说唱幺妹灯闹新春的习俗。其时,打扮妖娆的“幺妹子”和扮相滑稽的“花鼻子”在一阵鼓乐声中粉墨登场,通俗易懂的说唱,风趣幽默的表演,逗得前来看热闹的众乡亲一个个地捧腹大笑。
幺妹灯系我国古老花灯戏的一个分支,所谓“唐朝兴戏,宋朝兴灯”,算起来,成型于唐宋年间的幺妹灯,在川西蒲江一带已存千年。
千年以来,作为乡间民俗的幺妹灯,不仅因为源源不断地为“五腔共合”的川剧发展提供着最本土、最民间、最鲜活生动的艺术养分,被称为“川剧活化石”,也因其演出形式的爆笑风格具有东北二人转的特点,而被人们形象地比之为“川版二人转”。
熊大爷说,其实在当地,过去一直都有在做生、拜年、婚嫁之时请幺妹灯戏班表演的习俗,一则因为“幺妹灯都是用地方方言来说唱我们身边的事情,通俗易懂,大家喜欢看”,二则因为此方百姓一向都有“一家有喜,大家同庆同乐”的风俗。
熊大爷说,“小时候我们是非常盼望过年的,除了过年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外,还盼着幺妹灯早点来拜年”,“从正月初一到二月春分之间,村子里前前后后都会来上几拨幺妹灯。”拜年时,先是幺妹灯报门唱拜年词,然后是主家接灯“摆玩意”——主家指着水缸,幺妹灯就唱《王大娘补缸》,主家拿出剪刀、布,幺妹灯就唱《龚裁缝偷布》,这使得幺妹灯戏的表演更有一种民间的游戏成分。“哪支灯队把主家的‘玩意’接得多,接得快,接得好,哪支灯队的名声就越响亮。”
熊大爷说,虽然耍灯人的目的在于“讨彩”,但能说会唱的“幺妹子”和“花鼻子”的祝福话语和精彩表演却让主人大为开怀。“那时候衣着光鲜、搽脂抹粉的幺妹子都是男人扮的,‘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实在让人好笑得很”,所以熊大爷和他的小伙伴们也往往跟着幺妹灯一路吆喝,走村串户,“现在想来,那实在是我在小时候所经历的最快乐的事情。”
但幺妹灯究竟何时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到今天实在是件不容易说清楚的事。上点年纪的老乡们猜测,“应该是自古就有的吧?”在他们的记忆中,几乎人人都能讲出若干关于幺妹灯的逸闻趣事,说起来,他们以及他们的祖辈,无不都是在幺妹灯戏的笑声中长大的。
不过据民俗专家考证,作为四川花灯一个分支的幺妹灯,起源同傩戏一样,是原始先民祈祷丰收祭祀祖先驱邪恶保平安而进行的一种舞乐形式,起初只是舞蹈和音乐,到了唐宋逐步发展成了有简单的唱词和角色,明清之时才开始走向戏剧化的。关于这点,有至今流传的幺妹灯词可以佐证:“说唱灯来就唱灯,说起灯来有根生;要问幺妹何时生,本是唐王世民兴。”民俗专家认为,幺妹灯其实是起源于唐太宗年间民间流行的一种男女间同台说唱的表演形式,之后逐渐普及并成为流传于蒲江县大塘、甘溪、大兴和与之相邻的名山县、邛崃市等地部分乡镇的一种地方戏,或者称之为节庆活动中的一种多人表演的灯舞。
《蒲江县志》曾有这样的记述:“龙灯、狮灯作为庆典的文娱活动得到继承和发扬。除此之外还有牛儿灯、幺妹灯、踩旱船等”,但幺妹灯又是在何时兴盛于此方百姓的年节娱乐中的,却是无人能理得清的了。
田间地头的演员观众
“三月三来九月九,牵起幺妹这边走;来给寿星拜大寿,寿星最少九十九。”给熊大爷拜寿那天,首先出演花鼻子的是“幺妹灯艺术团”的班主慕文学。现年54岁的慕文学在当地可谓是一个响当当的名角,在我后来走访蒲江的时候,甚至有位刀儿匠这样告诉我说,有一年春节,他连续七天跟着慕文学的戏班走,结果把待卖的半边猪肉给忘了,“虽然肉卖臭了,但戏瘾却是过足了。”而更多的人一提起慕文学,就会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哎呀,他那个样子,那个说唱啊,简直搞笑得很。”
一段贺寿的唱词尚未落音,就有观众高喊,“再来一个”,于是“花鼻子”老慕在与“幺妹子”一阵挤眉弄眼的插科打诨之后,又十分滑稽地拐到寿星熊大爷面前,拉着他的手高声唱道:“寿眉长来寿眉尖,尖尖的寿眉赛南山;南山长青九百九,寿星最少要活一百三。”乡俗俚语,句句尽道祝福,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老慕说,幺妹灯在表演中,除艺人们口授心传的一些传统戏目的故事情节和唱词外,更多的还是靠艺人“见啥唱啥”的随机应变能力。比如在一出戏目的演出中,要根据不同的演出场合适时加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并蒂连理,百年好合”“岁岁平安,阖家欢乐”等临场发挥的唱词。同时,为拉近观众距离,调节现场气氛,艺人们也往往将演出现场的人和事,物什和场景纳入即兴说唱的内容,“所以,幺妹灯在演出时,即使是同一戏目,十场演出是十场不同。”
但场场出新的幺妹灯的“出新“程度或者说是受观众的追捧程度,关键是看一个灯戏队里担当主角的“幺妹子”和“花鼻子”的表演技巧和临场发挥水平,以及4个锣鼓将(锣、鼓、钹、磬各一)和一个胡琴师的配合。除这些必不可少的角色外,一场幺妹灯的表演,还往往有媒婆、机动配角,如果再加上伴娘、新娘、轿夫等,少则六七人,多则二十人。所以,幺妹灯在演出时,可随时根据演出场地的大小而调整自己的演出阵容和演出方式。宽天阔地的村头旷坝、街头巷尾,甚至逼仄的人家庭院,都可作为自己的表演舞台。
所以在那天,我也就看到了这样生动有趣、演员与观众相融一体的演出现场:当场上只有“幺妹子”和“花鼻子”对戏时,观众是亦步亦趋,逐渐就紧围了过来,甚至将伴奏的乐师也隔在了场外。此时,“花鼻子”也乘机走进人群,与观众逗笑起来:“幺妹儿在喊周娃哦,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搞了半天是喊我嗦。”这是一出名叫《周娃送婶》的戏目,讲述的是小侄子送幺婶婶回娘家的故事。和幺妹灯为数众多的其他戏目一样,这出戏也是从“花鼻子”逗“幺妹”开始,在诙谐的说学逗唱中推动情节,反映乡村日常生产生活之事,旨在劝人孝敬长辈、戒赌戒烟和勤俭持家等等。由于台词多用当地方言土语,如把“吃饭”说成“吃牤牤”,把一事无成又爱扯谎的人叫“日白将”,如此这般,在现场,观众的轰笑与演员的说唱就这样紧密而热闹地连成了一片。
那天,我还有幸观看了幺妹灯戏中甚为有名的《嫁妈》,印象中与我曾经看过的川剧高腔《嫁妈》如出一辙。老慕说,其实,“昆、高、胡、弹、灯五腔共合的川剧”,其不少有喜剧特征的剧目都取自幺妹灯戏,“不仅如此,川剧的‘花脸’面谱借鉴了幺妹灯戏‘花鼻子’的扮装,其身段表演也借鉴了‘花鼻子’的葳步走台。所以幺妹灯又被戏剧专家称为川剧的活化石。”
一专多能的灯戏艺人
在这个“幺妹灯艺术团”里,老慕是大家公认的“全才将”。不说一出具体的戏目表演了,单从那天的整个演出过程来看,老慕的表现也是最为活跃的。一会儿是滑稽的“花鼻子”,一会儿是潇洒的舞者,时不时地又拉起二胡充当起伴奏乐师。老慕说他从小就喜欢音乐,吹笛子、拉二胡、唱山歌,他是无师自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幺妹灯队的负责人慕名请他为灯队伴奏,从此,他就和幺妹灯结下不解之缘。而真正让老慕走上演出舞台的,是因为一次春节在乡场上演出时,由于场地小,观众多,只有幺妹子和他挤进了场,主角花鼻子却被挡在人群外面。怎么办?他灵机一动,边伴奏边和幺妹演起对手戏来,巧妙地救了场。师傅发现他嗓音不错,接下来就干脆让他演花鼻子,老慕也就因此逐渐成为当地幺妹儿灯戏的“名角”。后来,老慕的特长被镇政府发现,成了镇文化站文化干部,他更是利用工作之便潜心钻研表演技巧,收集整理剧目,甚至将身边的事写成剧本。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后,自称离不开幺妹灯表演的老慕便成立了这支当地硕果仅存的灯队。
老慕还介绍说,过去幺妹灯戏的“幺妹子”都是由男角反串的,主要原因是过去妇女地位低下,不能抛头露面,再加上演出台词常拿男女之事来说笑,不适宜妇女饰演。所以,他便把传统灯戏中不太健康的“有点荤”的灯词做了修改,以充分尊重剧种的创作初衷,用女演员来演“幺妹”的角色。老慕说,这不是创新,而是复古,“因为在明清以前,‘幺妹子’还是由幺妹来扮演的。”
那天出演幺妹子的是现年38岁的陈丽珍。与老慕无师自通不同的是,这陈家的妹儿可是自小就耳濡目染幺妹灯戏。陈丽珍的父亲生前曾是幺妹灯队里出演花鼻子的老艺人,所以在她七八岁起,就开始跟着父亲所在的戏班“满山跑”了,也因此学会了不少的幺妹灯词。说着,陈丽珍就清脆亮丽地唱起了《小放牛》——“牧童呀牧童哥,喊我干什么……”虽近不惑之年,但那嗓音唱功,那表情身段,却是充分表现了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美好生活寄予的美好情感。
不过,对每一个幺妹灯艺人来讲,声声喝彩的背后却伴随着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每天一早就要起来吊嗓子,练功,晚上还要熬夜记唱词、说词”,与其他戏曲由演员扮演某个具体角色不同的是,幺妹灯的说唱需要艺人时而“跳出”角色,变为叙述者、评论者以至鉴赏者来交待人物,衔接剧情、评价好恶,渲染气氛,引导观众;时而又“跳入”剧中角色,有时是一人分扮多角,有时又是多人只扮一个角色。因为常常一人演多角,这就要求幺妹灯戏艺人必须掌握说功、做功、舞功等多方面的基本功,并深刻领会生、旦、净、丑的表演特点,这样在角色的“跳出”“跳入”时才能做到敏捷清晰,吸引观众。
艺人的一专多能,幺妹灯戏本身的爆笑风格,以及它具有的观众可广泛参与的演出形式,即便在今天,幺妹灯的演出,不仅在蒲江一带受到观众的热烈追捧,也深受外地游客的喜爱。老慕告诉我说,他曾多次带队到石象湖生态风景区参演,其结果是这支带着泥土芳香的灯队和那些来自大都市的现代歌舞团,大小腕儿同台演出,在人气和掌声上都毫不逊色。
但雷动的掌声并不能掩饰人们对幺妹灯戏存亡的忧虑:据相关资料显示,目前,在整个蒲江一地,能够像老慕那样完整表演幺妹灯的艺人仅有三人,能够完整演出的戏目也仅存近三十出,部分锣鼓技艺甚至已经失传,加上年轻人对这种传统表演艺术的淡漠,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种在千年历史长河中作为一方百姓厚味生活的民间文艺,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不过,这样的现象已为政府和相关部门警觉,并正在着力实施一系列的保护性抢救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建立幺妹灯培训基地,培训一批年轻演员。
谨愿那亦庄亦谐、幽默生动,引得众乡亲笑声朗朗的幺妹灯戏,能以它千年来的固有风采一如既往地传唱下去。
作者手记
三年前,我到四川雅安采访芦山花灯,古老的花灯戏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记得那天的演出是在一户农家的庭院中进行的,当我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赶到时,本来就不太宽敞的庭院早被左右乡邻围得是水泄不通。其时演出已经开始,那扮相滑稽、头顶草帽的“花鼻子”在一边插科打诨之际,手撑油纸雨伞的幺妹子则在一阵丝乐、鼓钹声中款款出场,声情并茂地唱道:“奴在家,奴在家,奴在家中绣花花……”而此时围观的众乡亲也热烈地应和道“奴在家中绣花花……”
这样的演出场景,与我在四川阿坝马尔康嘎南村所见的嘉绒藏戏演出,以及在成都邛崃的回龙镇与蒲江的西来镇所见的幺妹灯戏都别无二致:同样简陋的演出场地,同样火爆热烈的演出场面。而且,由于它们都遗存了某种文化的最初特质而被相关专家誉为“活化石”,比如嘉绒藏戏就为戏剧专家评价为探源戏剧文化的“活化石”,幺妹灯则被称为“川剧的活化石”等等。既然是“活化石”,意即它们生存到今天,是一种意外或者奇迹,也因此就有了某种保护的必要和价值。
然而,对外部人群而言,它们却是那样的陌生,鲜有所闻,甚至见所未见。
由是不无猜想,是偏远地区的交通不便,以及独特的民俗风情、方言限制,让它们千百年来一直都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独自芬芳的吗?还是因为一个地域的人们于世代传承的地方精气神中,在固执且坚韧地捍卫着自己精神领地的文化传统?
但文化的多元化,正日益让它们失去固有的生存温床。正如本文所述的幺妹灯的境况一样,它们也都面临着绝活失传,观众锐减,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而这样的尴尬境地也正是我国众多优秀传统戏剧所面临的。黑格尔曾经说过,戏剧是一个民族开化的民族生活的产物。综合而整体地看待这个现象,保护它们,就不仅是为了延续一方百姓的厚味生活,更在于保护我们的文化传统。这是我们需要认真思索和探讨的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