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冉冉波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大千世界仿佛真就寂静下来,唯有这京腔京韵西皮慢板的行云流水声,在人间高漾低回,将凡夫带入无烟无火、无梦无醒的纯粹世界。那一瞬间,她就是“天女”,心静如水,目中无物,踩着莲花祥云,撒下九天花雨。
被她牵引的是坐在电视大奖赛现场、活在21世纪的一群观众。炫目的霓虹灯光,按下又响起的手机铃声,写满各色欲望的眼神……下得台来,卸去行头,她意犹未尽,悲欣交集:一场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帮她在精神上完成了一次“天女散花”的美的历程;然而,曲终琴息梦回之后,她又得返回当代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角色重新由“天女”转换为丁晓君,一个 80后姑娘。
一个唱京剧青衣的80后姑娘!对于丁晓君而言,这双重角色一度很难调和,内心张力一如电视连续剧《青衣》里的情结纠缠。她是梅派艺术新生代传人,但面对的却是比其祖师梅兰芳别是一番残酷的环境:日月风云流转,往昔创下“四大名旦”辉煌的国粹已淡出大众视线而被边缘化。
丁晓君并不怕同龄人笑她迂,生生把自己“嫁”给了一个似乎与时代脱节的传统艺术。最可怕的就是登台演出机会太少(以至于偶尔一场演下来,兴奋劲儿几个月都散不去)。对于一个妙龄旦角来说,这残酷得近乎“慢性自杀”。京剧是角儿的艺术,失了舞台气场,再顶尖名角,一身的“四功五法”也如明珠投暗。
前些年,现实尤其让丁晓君参透悲凉。在一台综艺晚会上,节目单上满是歌舞、小品,京剧节目只安排了她的两小段清唱。她唱完第一段,底下就开始有点冷场,有人起身离开,有人喧哗。平素温婉的丁晓君突然站在舞台上抛出了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京剧是很中国很中国的国粹艺术,它决不会让你们失望。你们不进则已,进去了,就再也不想出来,也跑不出来了。”
中国各种古典艺术魔力究竟何在?丁晓君也经常陷入沉思。似乎只可用老子《道德经》里的8个字来判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瞧,昆曲、唐诗、书法莫不如此,都要坐下来品,就像品中国茶那样慢慢品,才能品出好几重韵味来。”每念及此,丁晓君一声叹息:“可惜时下的人已失去了这份耐心,不宁静何以致远啊。”
近年传统文化有些回潮了,尽管还谈不上复兴,但一点一滴的回潮迹象都让丁晓君捕捉到了,都在她久已悲凉的心灵底色上涂抹出一圈一圈希望的光晕来。“京剧进校园,小学生、大学生中也有人对京剧上瘾了。国外流行文化这么长时间的冲击,当代人总会有腻的时候吧。而京剧在其存活200多岁后才渐受冷遇,生命力之久足证:经典就是经典,非昙花,非文化泡沫。”
而真正让丁晓君在艺术道路上见到曙光,并视为人生幸事的是,这两年向杜近芳拜师学艺。杜近芳被公认为梅兰芳最得意的梅派大弟子。当年的“梅派皇后”今已进入耄耋之秋,她生活单一极了,除了寝食,京剧就是全部。杜老师每次说戏,都叹息余生没时间把压箱底的“宝贝”再多传授一些。夜深从杜老师家出来,走到车流如水楼密如云的京城大街上,花样年华的丁晓君总要恍惚一刹那,才能进入现实,一个京剧之外、她不甚了了的纷纭世界。
这位戏迷心中的“梅派公主”似乎也不太渴求这个外部世界,因为在杜近芳一对一的口传心授下,自己的内心之境已被京剧滋养得足够丰盈,尘世寻常物色很难再挤进来,也激不起她更高级的审美愉悦。
就这样被京剧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在梅派艺术蕴涵的中和文化的默默雕塑中,长进的不光是艺境,心境也俨然在升华。“原来我是一个很争强好胜的人,总认为我就是第一的,但与梅派青衣结缘日深,把外物都看淡了。”对于今日丁晓君,京剧就是我,“我练故我在”,上不上台都已变得不是最重要的。
心境空灵了,人反而更充实了,梨园各种演出不请自来。今年“五一”黄金周,丁晓君主演的传统大戏《谢瑶环》在梅兰芳大剧院连演三天。敦煌文化弘扬基金会为她量身定做了原创新剧《花雨满天》。眼下,丁晓君正在准备7月26日的抗震救灾折子戏演出。她还再次报名参加了央视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她特别享受参赛这几个月过程。时间越长,越能全神贯注地对所学剧目《谢瑶环》、《廉锦枫》、《断桥》等细致打磨。
当然,她最钟爱的还数《天女散花》,那最让她淡忘人间烟火色。为修炼天女的至静意境,丁晓君还迷上了另一样可以托付灵魂的艺术──古琴。丁晓君惊叹古琴是君子琴,弹琴时人很静,从里到外全沉下来,心性浮躁一点都会影响到高山流水的清响。
也就是在她《阳关三叠》、《归去来辞》两支琴曲的古调冷韵中,半月谈记者结束了对一个新生代非物质文化传人的近距离采访。七月热浪袭人,走上京西八大处市井街道,记者不禁也有一刹那的恍惚,并对刚才这位京剧青衣油然生出敬意。诚然,他们是残缺的,可怜惜的──被早早抽离出同龄人共享的话语圈和社交圈,对当代社会多少存在认知上的隔阂;他们又是稀缺的,可尊敬的──他们以不疯魔不成活的纯粹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守望着我们民族文化基因,为前辈人,更为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