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念叨要在台北看一场昆曲,日前终于一偿宿愿。5月23日晚,“端然”坐在台北国家剧院里欣赏新版昆曲《玉簪记》。都说台北是个乱中有序的城市。“乱”,就不去说它了;至于“序”,我觉得在台北看昆曲,最能体现这个城市的秩序、修养与婉约。当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国家剧院1500个位子座无虚席,余光中先生也从南部赶来雅集,导演杨凡更是从香港飞来捧场。谢幕时,观众长时间起立鼓掌,我算是亲身领教了台北戏迷曲友的热情与体贴。
记得几年前,背包游台北,红楼剧场当然是必须朝圣的,这幢红砖八角建筑于1908年落成,由日本建筑师近藤十郎设计,它的天顶尤其特别,一根根红色钢筋裸露在外,呈放射状支撑着屋顶,像一把打开的伞,颇有“后现代”意思。隔了一个世纪,它除了古朴,又不失新颖,真是不可思议!如今的红楼,成了观光消费景点,一楼中间是个咖啡座,四周有文物陈列,兼售T恤、明信片等纪念品。二楼的假日茶馆才是红楼的精华,这里常有文艺演出,那天,我看到节目单上,台北的“水磨曲集昆剧团”将在此演出《绣襦记》,可惜时间配合不上,否则,在这座古建筑里听一场水磨调,倒是难得的经验。
演员卖力回馈观众
“大陆有一流的演员,台湾有一流的观众”这句话流传甚广。戏曲演出,台上台下的互动颇为重要,直接影响演员的水准发挥。中国大陆六大昆班,都在台北亮相过,他们一致认为,到了台北,必须把身上最好的绝活拿出来,否则对不起观众。台北的观众里,曲友占了不少,他们都是行家,要求严,胃口大,眼界高,演员没能耐,他们不满足。所以昆曲名家,到了台北都是“卯足了劲”唱,一点不藏。而且台北人看昆曲,安静时鸦雀无声,喝彩时不吝掌声,非常尊重演员。演员受到尊重,也就格外卖力回馈观众。
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不久前在新加坡上演,颇受欢迎。尽管南洋这片焦风椰雨的热土,与杏花烟雨莺莺燕燕的江南昆曲,在气质上相差甚远,但昆曲“至美至情”的本色还是打动了每一个入场者。看来,爱美和有情,是人性最基本的成分。甚是欣慰,我身边一下子多了一群“昆虫”——昆曲迷。《牡丹亭》三本曲终人散,大伙儿若有所失,仿佛一时间没了着落。其中一位新蜕变的昆虫说:“爱上昆曲了怎么办?我满脑子都是昆曲的旋律,最好每个周末可以看一场这样的戏。”可见,昆曲,你一旦喜欢上,就欲罢不能。老祖宗真是善待后人,给我们留下了昆曲、古琴、苏绣、汝窑青瓷、瘦金体、邓石如的篆书、子岗牌、时大彬壶、何朝宗款德化瓷观音、唐诗宋词红楼梦。没有这些精神遗产,日子当然照样过,可有了这些,生活的滋味绝对不一样了,甚至“时间”也有了新的意义,一天可能不是24小时了——它是那么匆匆又那么悠长。
《牡丹亭》更纯粹更简约
继青春版《牡丹亭》之后,白先勇又打造了新版《玉簪记》。新版《玉簪记》由《投庵》、《琴挑》、《问病》、《偷诗》、《催试》、《秋江》6折串成整本,演出长度不满3小时。虽然和上中下三本《牡丹亭》的大制作不能比,但唱做上的功夫一点也不削弱,我甚至觉得比《牡丹亭》更纯粹、更简约、更精致、更淡雅,且透着禅意。“十部传奇九相思”,和《牡丹亭》一样,传奇本子《玉簪记》也是一出爱情戏,琴曲诗画成了互表相思的工具。“琴挑”和“偷诗”便是以琴传情,以诗传意,是中国“雅文化”的集成。
此戏主创人员还是《牡丹亭》的原班人马,男女主角由俞玖林、沈丰英担任,因他俩年过三十,故白先勇称之新版而非青春版。青春,可不是随便叫的,含糊不得。戏曲演员,一向色艺并重,然青春常驻是不可能的,所谓:“开到荼靡花事了”。联想到俞振飞早年灌的昆曲唱片《西楼记》“红衲袄”一段,真乃少年喉管,如珠走玉盘。可看他晚年的录像《玉簪记》琴挑一折,颤巍巍的,实在于心不忍。岁月就是这么残酷!
《玉簪记》舞台背景上悬挂董阳孜的书法和奚淞的水墨观音及持花佛手,完全是极简写意抽象的东方美学,摒弃了中国戏曲里大红大绿的呛俗。《问病》一折,书生尼姑眉来眼去正在调情,舞台上董阳孜的两排书法悬披着,一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另一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非常的反讽,也是当头棒喝。出乎意料,俞玖林居然有喜剧天赋,《问病》一则,他演得“喜俏”之极,一扫柳梦梅的憨耿。
戏服仍旧由王童设计,他亲自摸到刺绣之乡——苏州镇湖,选中绣娘吴彩霞,由她一针一线手工完成,戏服上莲花、桃花、梨花、梅花,朵朵都活色生香摇曳起来,甚至听得见花开的声音。
白先勇一向要最好的,青春版《牡丹亭》他请来张继青、汪世瑜两位大师雕琢沈丰英、俞玖林两块璞玉,这次又成功说服另两位大师岳美缇、华文漪来指导俞沈。白先勇的心目中,岳美缇、华文漪的《玉簪记》“登峰造极”,他认定最好的老师才能调教出最好的弟子。我曾在电视上看过岳华版《秋江》一折,那段《小桃红》“秋江一望泪潸潸”,唱得如诉如泣,是昆曲里最令人断肠的“骊歌”。中国人大概是最懂离情别意的,灞桥长亭江边柳下,各类送别场景不一而足,《玉簪记》的作者高濂实在高明,别开生面地把送别场景置放于江心,孤雁秋水,使得离愁别绪更加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也使得戏曲动作更加丰富多姿,尤其昆曲水袖的长处可以尽情模拟江水起伏、船步生姿。
古琴大师亲自操琴
这次演出还有一个大享受,就是古琴大师李祥霆亲自在乐队里操琴。昆曲、古琴两大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珠联璧合、丝丝入扣。他弹的那把唐琴叫“九霄环佩”,为香港大亨何作如先生收藏。据说何先生只借给李祥霆一人使用,每次演出前,何先生坐头等舱怀抱“九霄环佩”,特为送琴,比“千里送京娘”还够意思。
香港雨果公司1997年曾为李祥霆录制一张CD,演奏格调朴素高古。录完音他总是问雨果老板易有伍先生:“好听不好听?好听就重录,不好听就好了。”不过,我听这张CD,怎么听也是好听,达不到“不好听就好了”的境界。李祥霆说,古琴比昆曲还要“小众”,他希望借昆曲《玉簪记》的东风推广古琴。
看完戏,第二天下午四点的班机返新,于是敲定上午半日闲,去紫藤庐喝茶。点了一壶极品梨山茶,色是真色,香是真香,散着一股清新的“高山气”。茶庐内光影婆娑,带着懒洋洋的喜气,我能做的就是翻阅昨晚在剧场买的《色胆包天玉簪记》一书,如此好光景,读书打发真是辜负,不读书打发就更辜负了。淹煎,怕光阴无边人有限,怪只怪似水流年。不知不觉,我的手指搭在老木桌沿,悄然滑行,要么落空要么拐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