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岂能由萧何?”7月3日,新编历史京剧《成败萧何》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拉开了“2008—2009周信芳艺术传承研习班”汇报演出的大幕。在为期3天的演出中,《成败萧何》、《四进士》两台大戏及两台折子戏,从不同角度展示了研习班的部分教学成果,20位学员中的9位佼佼者在陈少云、史依弘等京剧名家的鼎力配合下,展示了半年来在麒派艺术熏染下所取得的点滴进步。
参加汇报演出的学员们普遍感到了压力,因为台下坐着的既有他们德高望重的指导教师、来自全国各地的京剧专家,更有爱戏懂戏的上海戏迷。好在,大部分戏迷是抱着既好奇又宽容的心态来到剧场的。一位老戏迷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的话,代表了戏迷们的心声:“周信芳只有一个,我们不会拿台上的这些小年轻跟大师去比,但现在的麒派艺术的确出现了严重断层,这些年轻人的表现比我们想象的好。这个研习班只能说是一次‘急诊’,以后要制度化、经常化,才有可能出现陈少云这样的麒派领军人物。”
青黄不接,新生代难以扛起麒派大旗
“2008—2009周信芳艺术传承研习班”始于2008年12月,是1984年第一届培训班开办以来的第三次麒派艺术集中传承活动。相对于前两届,这一届领导最为重视,但教学难度也最大。年逾八旬的著名麒派老生小王桂卿,不顾年事已高,参与了本届“麒研班”的教学工作,这是他第二次参加了。说到这一届的教学难度,老人风趣又担忧地说:“人家都是师傅带徒弟,我们这个班都是爷爷带孙子,中间缺了个爸爸!麒派艺术后继乏人的现状让人着急啊!”
周信芳先生是20世纪最杰出的京剧艺术大师之一,也是享誉全国、闻名世界的海派文化宗师。由他创立的京剧麒派艺术,更是京剧表演艺术中的瑰宝。他以精湛的表演技巧,形成了“内心体验与外在技艺相融合”的独特艺术风格,对京剧乃至兄弟门类表演艺术的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然而,麒派艺术目前的现状是:老一辈优秀传人先后故去,新生代传人无法举起麒派大旗。学麒派的不多,学到麒派真谛的更少。而麒派艺术的传承,不仅仅是一个重要京剧流派的继承问题,它还直接影响到整个京剧事业的繁荣和发展。面对窘境,上海,这个麒派艺术的诞生地,勇敢地挑起了传承的重担。
于是,便有了文化部艺术司、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联合主办的“2008—2009周信芳艺术传承研习班”。研习班由上海市文教结合工程推进办公室牵头,联合上海京剧院、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周信芳艺术研究会共同承办,吉林省京剧院、福建京剧院协办。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和上海京剧院成为主要的教学、实习基地。主办单位邀请国内著名的麒派艺术家担任教学工作,在全国范围内招收了20位条件出众的青年才俊。
本次“麒研班”的开办,被称作是一次“抢救式教学”。研习班聘请的10位教师,包括小王桂卿、赵麟童、萧润增、小麟童、王全熹、张信忠、陈少云、周公瑾、裴永杰、童强,都是当今麒派表演艺术领域的著名演员和资深教师,有的还曾得到周信芳先生的亲自传授。他们治学作风严谨,教学经验丰富,对传承周信芳的艺术抱有满腔热忱。参加研习班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地,其中既有基础扎实、不乏舞台经验的中青年演员,如范永亮、田磊、朱玉峰、冯胜章、李哲等,也有北京、上海的戏曲院校在校学生。他们有的明确定位于麒派老生,有的是为了从周信芳的演剧精神和表演方法中汲取营养。
麒派难学,难就难在既要功底又要体验
“麒派艺术目前的境况十分危急。如果老师们都到了不能把麒派艺术教下去的程度,那将来就没有人能见到周信芳的艺术了。光看电影、录像怎么成呢?舞台艺术绝不是光看影像就能学会的,口传心授是由它的艺术特点所决定的。”说到当前麒派艺术的传承情况,马博敏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她是本次“麒研班”牵头部门上海市文教结合工程推进办公室的副主任,曾任上海文广局的艺术总监、上海市文化局局长、上海京剧院院长,对推动民族文化建设有着真切的情怀。
2008年11月,马博敏到杭州参加了京剧武生泰斗盖叫天诞辰120周年的座谈会,盖派艺术后继乏人的严峻现实,让她备受“刺激”,她说那是一个非常悲壮的纪念活动。因为同病相怜,她大声疾呼:“要关注南方京剧的健康发展!”她说,如果南方京剧不能保持它应有的独到优势的话,京剧就纯粹变成北方剧种了,也就难以称之为国剧了。当年就是因为南北呼应,各有所长,互相补充,京剧才有今天的地位。相较于盖派,同样是南方京剧的麒派,在她看来,境况也“好不了多少”。
上海京剧院,这个麒派艺术的大本营,理所当然成为本次“麒研班”的承办方之一,为“麒研班”的开办做了大量实际工作。上海京剧院院长孙重亮对记者分析说:“麒派传承人越来越少,原因是多方面的。京剧这个行业大的环境不是很好,主要表现在整个社会心态比较浮躁,比较崇洋;其次,麒派艺术本身在传承方面的难度也非常高。因为麒派和其他流派不一样,周信芳一辈子都在寻求一种更加综合的演剧方式。这种方式需要演员有非常扎实的基本功。学习和研究麒派的难度,会吓退一些人。”
研习班汇报演出期间,周信芳研究会会长黎中城在每场演出前,都会为现场观众作题为“周信芳大师与麒派艺术”的系列讲座,收到很好的效果。目前正在从事《周信芳艺术大全》编撰工作的黎中城,在对记者谈到本期研习班时不无感慨地说:“比起前两届,参加教学工作的老师年事已高,但个个认真,让我们非常感动,而学生们则太年轻,接触麒派的时间还太短,舞台经验还太少,另外,总体来说基本功还是不够扎实。学麒派必须要有非常厚实的底子,包括腰腿功、身段。周信芳本人能文能武,这样,在舞台上他才能够控制住节奏。”
张信忠,是菊坛名宿张少甫的门徒、京剧大师周信芳的私淑弟子。上世纪80年代,张信忠应邀担任了第一届麒派表演艺术训练班的主教老师,和前辈赵晓岚、刘斌崑、贺永华一起教授《乌龙院》。屈指算来,他是惟一一位参加了全部3届传承活动的麒派艺术家。和他一起参加前两届授课的老师,不是已经故去,就是因年龄太大,几乎不能出门。这次汇报演出中的大戏《四进士》就是张信忠传授的。谈到这一届的教学体验,张信忠感慨地说:“教麒派,难就难在麒派是由内而外的,现在的演员常常是一开唱,一抖袖,就出戏了,就是演员本人了。搞麒派,既要有嗓子,还要有膀子。京剧是一门综合艺术,是一种夸张的艺术,但这种夸张不能无的放矢。麒派,是既要有内,又要有外。要做到心里有事,才能眼中有物。心里没事,那就只能背程式了。”
任重道远,要给尖子人才开点小灶,吃点偏饭
从全国各地找来所有能找到的合适的教师,接下来便是面向全国各地招募学员。培训方式也做了调整,时间由前两届的3个月延长为6个月,分成学习、练功、合成、演出4个阶段。研习班对那些从外地到上海学习的学员还作了额外的要求,那就是学完回去以后必须要“落地”。对此,马博敏的解释是:“‘落地’就是要在当地演出,演出了才能算学会。”
短短半年的研习班,要解决麒派艺术传承的大课题是不可能的,记者所采访的有关方面领导及专家纷纷表示,为周信芳艺术寻找传人,先要找苗子,然后再拔“尖子”。有了这个基础,才能对重点人才实施重点培养。“到那个时候,再给这些人才开点小灶,吃点偏饭,让老师们在有生之年,再多做一点贡献。”马博敏对记者表示。
上海京剧院演员范永亮,是这次研习班里年龄最长、艺术实践最多的学员之一,在汇报演出中,他的戏份也最重。他在《成败萧何》中与陈少云老师在上下半场中先后扮演萧何,在《四进士》中又与陈少云老师以及另一位学员田磊同饰宋士杰,在折子戏专场中,他还在《明末遗恨·夜访》中饰崇祯帝。半年的学习给他带来很大的收获,他对指导老师张信忠说,我到40多岁才知道什么叫京剧。为了学习《四进士》的表演,张信忠让他观摩“老院长”周信芳留下来的资料——电影《宋士杰》,范永亮用心看,看一遍就有一遍的收获。张信忠说,范永亮有一定的舞台经验,你跟他说什么他很快就能明白,那我们就有共同语言了,教起来就有感觉了。
张信忠带的另一位学员田磊,是一位“80后”,来自福建京剧院,对于麒派,他觉得自己越学越有味道,半年的学习让他渐入佳境。张信忠感慨地说:“我完全可以再带学生,但是有一条,我毕竟是快80岁的人了,你(学员)一定得珍惜,你一定得理解,你得有一定的悟性,要不我嘴皮子说破了也无济于事。”
7月4日的折子戏专场演出结束后,生于1988年、刚刚被上海京剧院招至麾下的鲁肃有些闷闷不乐,他对自己在《狸猫换太子·金水桥》一折中的“京白”很不满意:“排练时还行,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今年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的鲁肃,上学时无意中接触到了麒派艺术,便一发不可收,在大三时给系里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申请转学麒派。而求贤若渴的上海京剧院在知道了这位热爱麒派的大学生之后,也明里暗里地全方面了解他,最后经过论证,向当时还不到20岁的鲁肃抛出了橄榄枝。他们甚至在假期请他到上海学戏。
面对记者的采访,谈到周信芳和麒派艺术,有些郁闷的鲁肃还是滔滔不绝起来,而且还“一套一套”的。当年在北京戏校跟着吉林省京剧院的裴咏杰老师学了一出《徐策跑城》,鲁肃便爱上了麒派。鲁肃说:“当时是觉得麒派戏好玩儿,过瘾。因为它节奏感强烈,人物张力大,浓墨重彩的东西比较多。后来看了一些书,包括周信芳传记、文集、评论集,觉得很震撼。我这才知道有一梅一周两位大师。在北京只知道梅兰芳,原来南方还有一位周信芳。我还意识到在北方对麒派有一些误解。用行话说,就是吹胡子瞪眼,洒狗血。实际上麒派很深沉,很渊博,很需要底蕴,它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浓墨重彩的形式,来表达它的一种意境而已。”
对未来,鲁肃既充满信心,又有全情投入的决心。他很清楚把麒派艺术弄懂、弄通,需要付出很多辛苦和努力,他酷爱读书,还尝试着创作剧本,专家们都对他寄予厚望。他说:“上海京剧院的领导和老师对麒派的感情,对麒派的执著追求,都是很深很持久的,如果想要让他们满意,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以做到的,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我只希望在老师们的关心下,尽量少走弯路,加快自己的步伐。”
记者所采访的学员无一例外地表示,尽管麒派难学,但一旦入了门,便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这也可以算作是“麒研班”的一大收获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把一批好苗子领进门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经过半年的集中学习,学员们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2008年由上海戏剧学院毕业进入上海京剧院的吴响军,在这次汇报演出中,除在大戏《成败萧何》中饰演钟离昧外,还在折子戏《战潼台·闯围救驾》中饰演寇准。“最大的收获,是我的表演比以前细腻了。”吴响军说,“以前我在台上不敢跟观众交流,眼睛很空,现在我能感觉到眼睛里有内容了。麒派最好的地方,就是它能抓住观众的心。假如一个演员在台上,只是傻傻地光做动作,那根本就感染不了观众。”
不可复制,传承大师演剧思想才是根本
年逾七旬的王敬亭是一位资深戏迷,上个世纪40年代就开始看戏,最喜欢的就是麒派,说起麒派戏的剧目以及当年他经常看戏的戏院来如数家珍,对当前麒派艺术的传承情况心里也很清楚。王敬亭说:“政府搞这么个研习班,的确是用心良苦,现在麒派断层很厉害,再不抢救,以后上哪儿看麒派戏啊!”7月5日,王敬亭和过去的老同事一起从上海闵行赶到市中心的天蟾逸夫舞台,看下午的折子戏专场。“现在麒派的领军人物是陈少云,但他也不年轻了呀,我们都知道他身体也不是很好。”王敬亭言语间充满了关切。
散戏后,记者又找到了王敬亭,请他谈谈对学员们表演的印象。他说:“看得出来,这半年来的研习还是有成效的,麒派戏的这些表演、动作、唱腔,都显示出来了,但还是有差距,因为这些小年轻还停留在‘形似’的阶段,‘神似’还不够,还差点火候,但这不是半年就能学出来的。周信芳表演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要把剧中人的内心世界,通过道白啊,表演啊,传达给观众。‘形似’好学,但达到‘神似’,要靠自己多年的经验积累。”
拥有这样的好观众,实在是海派京剧的幸事。而恰恰是来自这些普通观众的深深期待,才更增加了海派京剧工作者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以及继承、弘扬麒派艺术的动力和压力。
马博敏对记者说,我们不能指望搞一个半年的研习班就解决麒派传承这样一个大命题,我们正酝酿一个5年计划,不间断地进行抢救,让麒派的传承进入良性循环。
作为麒派艺术的大本营,上海京剧院认为自己对麒派艺术的薪火相传负有不可推卸的历史重任,周信芳大师曾是这个剧院的首任院长。现任院长孙重亮认为,搞一期研习班只是他们选拔人才的第一步,重要的是要对人才培养做到常态化、制度化。“对于从事麒派的表演人才,我们会优先考虑并给予重点扶持。如果上海不这么做的话,那么麒派真的就没有希望了。”孙重亮说,“现在很多进入这个行业的人,都希望用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大的收获,对于麒派艺术来说,这种想法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学习麒派绝对需要全身心的付出。”
无论是对于整个海派京剧,还是对于上海京剧院,麒派艺术的传承绝不仅仅局限于培养几个接班人,学会一种唱腔流派。周信芳艺术精神的传承,核心还在于对它独特而开放的演剧思想的弘扬。
“凡是上海京剧院获得成功的新编剧目,哪一个离开了麒派的精神?我们就是要有意识地呵护和发扬这种精神。我们研究和继承周信芳,并不只是着眼于周信芳的剧目,而是要研究周信芳的这些剧目究竟给我们今天的发展带来了什么样的启示。”马博敏说。黎中城则表示,现在的上海京剧院,已经不可能脱离麒派而生存,麒派已经成为上海京剧院最鲜明的印记。
孙重亮坦承,上海京剧院在新创剧目方面所获得的成功,得益于周信芳大师留下的精神财富,无论是尚长荣还是陈少云,其表演都体现出鲜明的革新意识。上海京剧院多年来一直在着力培养一种集体审美意识,而这种审美意识的核心,就是周信芳一辈子追求的高度综合的整体演剧观。它已经成为大家共同遵守的艺术法则、共同追求的审美理想。孙重亮强调:“一个剧院的根本,就是要出戏出人。戏是出人的载体,‘出’演员首先要看演员在戏里的表现;人是出戏的保证,只有有了好的人才能出好戏。”
上海京剧院副院长单跃进对记者表示,周信芳的演剧观念是开放的,他最关注的是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他强调剧场性,他所有的表演语汇、手段,又都是中国戏曲最传统的形式,包括来自民间的最质朴的戏曲样式。周信芳是追求中国民族戏曲进入现代化进程的一个创始人。这些精神内涵,对于当下的中国戏曲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单跃进很担心因不能完整理解周信芳艺术思想而出现表演形态的偏差,他认为,无论是周信芳,还是当今麒派代表人物陈少云,都是不可复制的,重要的是领会麒派的演剧精神,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传播和弘扬麒派艺术。
结束语
7月5日下午,“麒研班”汇报演出的最后一场是《追韩信》。当扮演萧何的鲁肃唱起那段著名的“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时,戏迷们开始跟着吟唱。这吟唱欢快流畅,声浪越来越大。随着末句“扬尘舞蹈见大王”最后一个音符响起的,是全场瞬时爆发的雷鸣般的掌声。面对这一幕——在21世纪的繁华都市上海,周信芳大师若在天有灵,当备感欣慰。记者惊讶于沪上观众对麒派唱腔的熟稔,更深切地感受到麒派艺术在民间拥有的深厚基础。如此,致力于麒派艺术传承的所有努力和付出,都不会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