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是位女士,抽烟,喝茶,有时就穿件老旧的中山装,是她爱人管纵的,宽大而随意,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听说她是新四军五师的,像老革命,又不太像。管老师肯定不像,江浙口音的国语,风趣散漫,像印象中的“国统区”进步文艺人。
我去王俊家是找管老师,她在自己书桌边做事情。书桌上堆摞着满得不能再满的书籍文稿和杂物,只有写字的那点地方有空,还搁了个硕大的搪瓷茶缸,烟头也从烟缸里满出来了。
80年代末开始评职称,湖北省艺术研究所报了几位研究员,有的老专家甚至没看材料,就说王俊可以通过。那时,她领衔编纂的《中国戏曲志·湖北卷》刚刚杀青,熟悉情况的评委举起样稿,打开,指着卷首的“综述”说:“这是她和方光诚执笔的!”
几万字的文章,在动辄“鸿篇巨制”的如今,是小巫。好在有懂戏的、愿意做学问的,他们看了“综述”,知道那每一个字的分量。
建国初期,王俊就是戏曲改革委员会的干部,组织了一系列会演、专业培训、学习交流,要不怎么调她到文化局戏剧科呢。地县来人也找她。文件报告、工作总结、局长讲话什么的,也都是她起草,是省直文艺界出名的才女。到了戏曲工作室,又策划《湖北地方戏曲丛刊》、《戏曲研究资料》的刊印,抢救了许多如今已绝版的资料。
“文革”中,王俊成了“叛徒”。后来“叛徒”不提了,但也不说不是,悬着下放到了沔阳。
我曾跟随老同志“下生活”,那次正去沔阳。
领头的是文化厅老艺术处长胡佐才,还有省话剧团导演甘家志、舞美设计师王兆星,我是天波府的烧火丫头,跟包。一路上听他们谈管纵和王俊。
管老师活跃,集编、导、教学于一身,与胡处长、甘导演接触多,谈到管老师的内容就多一些。要去看他们,就说“去看管纵和王俊”,管老师在前。或者干脆说“去看管纵他们”,把王俊都“们”了。
但王俊却石破天惊,居然在沔阳解剖尸体!
原来参加新四军以前,王俊是南京医学院的大学生。也许是看了档案,沔阳把她分到了医学专科学校。县级的中专学校,搞医的,却连骨骼标本都没有,王俊便卷起袖子干起来。
到他们家是下午。张开双臂迎接的是管纵,笑得那样开朗畅快,依然风趣活跃,声震屋瓦热闹得很,你就想不到他是遭受重创被贬谪乡下的人。王俊跟在丈夫身后,微笑着,安安静静的,想像不出她解剖尸体的样子。
沔阳搞戏剧的朋友们也闻讯来了,晚饭桌子摆开,三方坐凳子,一方得挤坐在床上。
管老师却没有自谦条件差,也不请客人包涵,而是大肆吹嘘他家的特色菜。第一款是兔肉。为了款待我们,他们把自养的肉兔宰了。我们不好意思。管老师却眉飞色舞,说:“不不,给你们吃是它的荣幸!”第二款是泡红椒。管老师津津有味地介绍,点睛之笔是装盘时浇的几滴香油。那年头香油也是奢侈品。管老师豪兴大发,吩咐做菜的老人:贵客来了,香油放开,不限点滴!
王俊话不多。问她解剖尸体怕不怕。也就是笑笑,说:“沔阳没有会做这个事情的人。”
难道她就会做吗?医学院没上完不是就革命去了吗?当时年轻,不好意思追问。
记得她说去过监狱,接触了一个死刑犯。是一个农村妇女,中年,杀了亲夫。女人跟王俊说起自己的丈夫,说他打她,她痛恨他,看见他吐的浓痰都恶心。
我问:“后来呢,死缓了没有?”
王俊回答:“不知道。”
还是没有多话。
文革结束后他们就回城了。回来后的王俊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上哪儿去了?进入了中国“十大志书工程”,编纂《中国戏曲志·湖北卷》、《中国戏曲音乐集成·湖北卷》。
就像才智超群的警探,她常常能在繁乱无绪中廓清思路,明确目标,策动有效的行进。她有一流的勤奋,哪里有线索就扑向哪里,资料记了几百本。
为了探究汉剧的前世今生,她曾带着戏曲音乐家方光诚,从武汉而襄阳,从襄阳“溯汉水而上,过郧阳,进入陕西安康,穿过汉中,越秦岭进入甘肃兰州”,“翻越六盘山到陇东环县,后折回陕西咸阳,入渭南,直插豫西,返回襄阳”。
上世纪80年代初的交通还是原生态,许多地方全凭两条腿。他们穿棉衣出去,穿衬衣回来,历时近半年。“从声腔、剧目、行当、师承、班社、流行地域等方面”走访询问。“能找到的老艺人(包括瘫痪老人)几乎找遍。”
调研成果《汉剧西皮探源纪行》,被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张庚发现,力荐于权威刊物《戏曲研究》发表。张庚与郭汉城两位老先生亲自接见他们,陪他们吃涮羊肉,边吃边谈。同行与闻,谓之殊荣。
一段戏曲史,经纬纵横,铺叙了社会历史的广泛。王俊策动指挥的调研涉及了全国20几个省市,近百个县市,60多个剧种,20多个曲种,拜访近百位老艺人,听说,听唱,南腔北调无数,大小剧目上千。庞大的工程曾让方光诚一时怔愣。
他回忆道:“已是60多岁的王老师,却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一个点一个点地安排,一个点一个点地推进。完成一个点的调查后,她都要回顾、梳理、归纳、小结,制定出下一个点调查的线路、内容、任务以及要特别关注的问题。”《中国戏曲志·湖北卷》验收,得到北京总部专家的褒扬,荣获文化部颁发的大奖。如果这是一台戏,王俊无疑是中场人物,是戏核,是灵魂。
让方光诚感到好笑的是,调查时王俊头脑清晰,有路线图,指哪儿,哪儿就有,从不放空。生活中她却弱智,出门还把方光诚拽着:“方光诚,怎么走啊?”一个人走她怕是要迷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