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王晓鹰导演的莎士比亚早期历史剧《理查三世》,今年春天参加了英国莎士比亚环球剧院举办的“环球莎士比亚戏剧节”,在来自世界各地的37部作品中独树一帜;尤其是它中西艺术元素浑然一体的舞台艺术,竟然引得环球剧院的艺术家追踪到北京,非要看看这个演出在中国文化氛围中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惊奇又欣然,暗暗地想象王晓鹰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舞台处理,想象自然会从他几年前创作的话剧《霸王歌行》开始。《霸王歌行》所吸收的京剧艺术元素,无论是唱腔、韵白,还是曲牌、锣鼓,都是局部的,是和话剧形式作为一种不同质的东西,在对比、对照、拼贴、对接中存在的,王晓鹰追求的更多是一种具有后现代色彩的艺术效果。
但是,这个《理查三世》完全不同。演出超出了我的想象。王晓鹰不再追求话剧和戏曲的对立效果;那些随处可见的戏曲舞台艺术元素,那些不同腔调、节奏的台词(包括韵白),那些脸上、面具上的化妆造型(包括三花脸脸谱),那些服饰、道具(包括红布包的人头),特别是那些作为基本导演手段的人物动作、调度、场面处理、空间设置,还有贯穿全剧的打击乐,完全和莎翁笔下多变的戏剧空间、鲜明的人物性格、诗意盎然的大段台词,水乳交融般地融于一体。
这的确是一出话剧,但这又的确是一出浸润在戏曲艺术中的独一无二的话剧。这是王晓鹰导演的创造。
你看,戏没开场,那个横在台口的匾上,就是用英文字母拼成方块汉字形状(这个著作权要保护)的剧名,让人联想到戏曲的“水牌子”。在激烈的打击乐声中,开始约克家族和兰开斯特家族的战争,两边各上一个士兵,手举写有自己家族姓氏(当然是英文字母)的大旗,就像戏曲中两员大将手持刀枪杀个“幺二三”,兰开斯特家族便被打败,倒拖旗下场而去。接着,在沉雄的号角声中,金色帝王大旗引着黄袍加身的爱德华和众大臣圆场,在山呼万岁中开始了登基大典。戏的结尾处,对比地表现理查三世和里士满两个人的战术布局和对胜利的期望,这些实际是发生在相距几里的战场两边的营帐中,演出却在同一个舞台场面里,采用了一个人表演,而另一个人“虚下”的戏曲调度手法。这些叙事空间的转换衔接很戏曲化,简洁灵动。
人物形象塑造上,王晓鹰在莎翁的性格化人物中恰当地融入了戏曲行当的表现手法。安夫人被杀夫仇人理查勾引的那段戏里,安夫人大量使用了青衣的韵白、身段,与理查甜美、诗意的谎话,产生了很好的对接效果;而安夫人由韵白到京白的转化,更在安的情感态度转变的节点上作了艺术的强调。被派去杀害克莱伦斯公爵的二凶手,采用类似戏曲短打武生加丑的行当表演,他们的武功、京白,他们摸黑进入伦敦塔时的身段,甚至有些像“三岔口”的动作组合,都增强了场面的观赏性。还有二士兵、二商贩、二探子等人物,也都糅进了戏曲丑行的表演特点,给演出平添了一些喜剧性效果。
王晓鹰还创造了一些很符合戏曲艺术特点的表现手法。戏里每个被处死了的人,都由两个龙套,或杀手、或部属,给死者头上罩上一块黑纱,然后让死者自己走下场,这和戏曲里亡灵都披黑纱的手法异曲同工。后半场那个杀手提瑞尔,是一个长着两个头的怪物,由两个演员扮演,一个直立,一个走矮子步,用一件大长衫罩着,像民间艺术中的“哑背疯”,但后者那是一个真人一个木偶。这个提瑞尔形象我从没见过。
为什么这么多戏曲或类戏曲的艺术手法能在这个话剧中融为一体?我以为,在艺术处理层面,有两个关键点,一个是舞台空间的设计:装饰了简单图案的深色调多条屏底幕,底幕前一块写有英文方块字的屏风,还有二桌五椅和两个可移动的半截图腾柱,此外,就是一个空的舞台。底幕的两侧在王晓鹰的处理中,就是“出将”、“入相”,于是,就有了戏曲以演员上下场为特点的舞台空间结构形式,有了以桌为龙案、为战场、为床的戏剧空间。另一个关键点是贯穿全剧的打击乐,就像戏曲的“武场”,打气氛、节奏,打动作、表情,打黑夜、风声等等,这就使舞台上的一切表现,都统摄在打击乐的节奏之中。
当然,在更为内在的层面,则是莎翁剧作与戏曲艺术在叙事方式和诗性特征上的相通,以及导演长时间对戏曲艺术精神的体悟和创作经验积累,已经接近挥洒自如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