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贾平凹在文章《吹土为声》里写道:埙是泥捏的东西,发出的是土声地气。现代文明产生的种种新式乐器,可以演奏华丽的东西,但绝没有埙那样蕴含着的一种魔怪。上帝用泥捏人的时候,也捏了这埙,人凿七孔有了灵魂,埙凿七孔便有了神韵。
刘宽忍的专场音乐会上,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走近埙,这第一次的听觉尝试,着实让我为这七千年的历史回响而惊艳。
因为埙的质地为土,它的历史太久远,又源自狩猎,一直以来,我想当然地以为,埙乐是深沉的、醇厚的、幽怨的、苦难的,换句话说,一场以“土声”为主角的音乐会难免会给人以沉重感和单调感。可是,一旦坐下来,当刘宽忍手中的埙与二十几位乐手的埙形成合奏时,当埙与古筝、古琴对话时,当埙与西洋乐队角力时,埙的乐声会潜入你的心里,涤去你的浮躁,它抚触你内心的柔软,它细腻地勾连着你的情感,它积淀着丰富而博大的气度,让你应接不暇。
艺术欣赏所生发的愉悦感,部分源自直觉所伴生的联想和思索。换言之,好的演奏,不仅仅在于叫醒听者的耳朵,而且会赋予听者以心灵与音乐的契合,引人步入超现实的幻境,让音乐时空凝为一种意境。
在音乐会的首支曲目《土风》里,一个埙与一群埙乃至一组打击乐,形成此消彼长、相得益彰的雅趣。耳朵里是《土风》的乐声,眼前却是在烟波浩渺中若隐若现的一座古刹,似乎能听到雨滴与屋檐撞击的声响,闻到秋日里特有的混合了水汽、落叶与土地的气味。人们习惯形容埙为“立秋之音”,而这画面、声响与气味,道出的恰恰就是一种收获过春的希望、夏的绚丽之后的满足以及淡淡的忧伤。如果说,《土风》中不同声音此消彼长代表的是“立秋之音”的形,《土风》整体呈现出的调和、中和之美则蕴藉着“立秋之音”的魂。
音乐会曲目之一的《满庭芳》是埙与琵琶、打击乐的合奏。唐代诗人柳宗元有“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的诗句,人们大都认同此句为借物抒情。抒的何种情?结合柳宗元的全诗和谪居的经历来猜度,这情或许暗含着寂寥与愤懑。埙乐合奏《满庭芳》,重塑了传统曲牌《满庭芳》的意境,琵琶的加入,让乐曲多了几分域外风情,特别是中段部分活泼的曲风,似乎趋向为随遇而安的豁达,传达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儒道互补”的人生态度。
《风竹》是另一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曲子。竹,一直被视为中华文化里高雅、谦逊和有节的象征。《风竹》的开篇由埙拟声出风的呼啸,立刻将听者引领入一片竹林。在这里,你能听到竹的生生不息,风在竹林里的流连忘返和雁的徘徊。埙的气息与弦乐队的气息,相通相容,合为一体。
如果仅仅是沉思怀古,埙乐如何走进今人的文化趣味?音乐会的九首曲目,既有对中国文化典型意象的展现——曲目《如莲》、《风竹》,传递出一种历史的回响;也传达了亘古不变的情感——曲目《古渡秋》里的亲友伤别、《苏武牧羊》里家国情怀,为快节奏生活、快餐式娱乐包围之下的今人,找寻到一种久违的深度契合。这种融贯古今、连接历史与现代的韵味,大概是七千年历史的埙所独有的。也许正因为埙由土而生,才使其具有了土的气度——融合水与火、融合天与地、融合动与静。
如果可以,请静心听听埙的述说吧!